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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端
自从四月初我飘泊到日本去,足足流浪了半年。在八九月之交,江浙快要开火的时候,上海有朋友写信给我。劝我回国来看看热闹。那时,一来我没有路费,二来也不相信这场热闹会真使我们看见,因此我没有回来。谁知天下事竟有出人意外的。闹了一两年要开火要开火的江浙,终竟开了火,而且由于局部的动摇竟牵动了全局,中国的大势生出了剧变。吴佩孚倒了,孙逸仙由广东进了北京,段祺瑞公然当了执政。这在四五个月之前谁能料到呢。
外界的事情变得这样剧烈,我内心的生活也改换了正朔了。在海外飘流了半年,又饱受了异邦人的种种虐待,自己觉得世界虽大,真没有一片干净的土地可以作我们的桃源。加以一家五口的生活,要仰仗自己的一枝毛锥扶持,我与其在异邦求生,终不如在故国比较安全一点。因此,在十一月中旬我又折回到上海。如今又蒞践了中国的旧土了。在我自己实在一点什么感兴也没有。快乐呢?我已昧不过自己的良心。羞耻呢?我又何必!
回到上海后的第十天,朋友们发起了一个组织,调查此次的江浙战祸。他们因为我是闲着的人,便找我担任调查宜兴的一路。
我听说往宜兴要坐轮船过太湖,我的高兴便登时勃发了。天地间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路费是不要我出的,我可以去看看热闹过的痕迹,也可以观赏些脍炙人口的江南风光,天地间还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
我的高兴使我把这个难差当成了美缺,没有说上两句话,我便满口承应了下来。我坚决地要到宜兴去。
但是要到宜兴,却有不能不解决的两个难题。一个是到宜兴去听说至少要七天,我留在上海的一妻三子,他们却怎么过活呢?家里既没有用人,邻居也没有相识的,他们自己又不懂得一句中国话,七天之内即使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七天的食粮谁替他们采办呢?这个问题的解决我不能不感谢上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就采办七天的食粮留在家里,也不会腐烂了。七天之内究竟能不能发生出意外?那也只好望天老爷广行方便了。
但是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宜兴竟在那一个方角,我在地图上虽然找寻了出来,但我是四川人,我怎么能够听懂宜兴的土话呢?“吃人钱财与人消灾”,领了路费是往宜兴去调查战祸的,连方言也弄不清爽,怎么能够调查?
这是第二个难题。
在这儿我却要感谢C君了。因为他是宜兴人,而且也和我一样是在上海袖着手的。所以我便去找他,希望他和我同去。一说,他也满口承应了。他还许我:到宜兴去要请我吃两样好吃的东西,一样是宜兴的松菌,一样是黄雀。他说这两样的风味是美得无法形容的,都是宜兴的特产。他这么一说,更把我的胃脏神说得大动而特动了,本来打算在十二月二日乘早车去的,却在一日午后说走就走地提前动身了。
啊!天地间真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不要自己出一个钱,可以去看看热闹,可以去赏赏风光,家里有天看承,路上有人作伴,而且在最后还有松菌和黄雀好吃。啊,天地间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
第一日
在我们离开上海的这一天,正是上海的风声又有些吃紧的时候。南京的齐燮元和北京的执政府还在争持,上海地方的官职竟闹起了双料的排场。双料的护军使,双料的交涉员,双料的警察厅长,双料的县知事,这许多双料的官,各以南北两京为背景,便和一妻一妾一样两立起来,但却很有不能两立之势了。
三点钟我们到了沪宁车站,刚好赶上了三点二十五分钟开往无锡的专车。我们买了二张三等票,走进月台的时候,劈头便看见一串灶孔一样的铁皮车,装着无数的灰色的猪八戒——丘八老爷。听说这是早晨才从南京开来的,晚上怕还有两趟开来,双料的两大小免不了又要内讧了。我们跨上三等车的时候,车里的人已经拥挤得不通气息了,只得在月台上站着。月台上也站了不少的人,我们更只得站在门口,隔着一道玻璃观赏窗外的图画。
兵车煞是有趣味的,拥塞着的一些丘八我觉得怎么也好像些猪,好像这两天要过年的人预备着要弄进杀房去的肥猪。你看,他们那臃肿得不成**的尊躯,还要穿上一件臃肿得不成**的灰色的棉军服。他们的脸墩,他们的耳朵,他们的眉毛,他们的鼻子,他们的太阳筋,他们的冲嘴,终不外是臃肿的两个字。他们的颜面神经,他们的颜面筋肉几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闪动的。他们那小小的凝滞着的眼睛和他们开着的口一样,呆呆地望着——他们究竟是在看还是不是在看,这是只有上帝才晓得的了。蛮大的头颅上要顶上一个熨斗形的帽子,短缩的颈子上还要披些乌黑毵毵的长毛狗皮。啊,他们这个尊容,谁能不联想到猪上去呢?我不了解我们中国的军阀老爷们究竟什么个存心。他们刮了不少的地皮,耗了不少的民膏民脂,为什么连这些自己手下的小兵,都不稍稍装饰得好一点呢?纵横是做装饰品的,弄得好看一点,觉得于自己的面子上也还可以过得下去罢?连这点面子也不顾,我替老爷们实在有点难乎为情了。
铁皮车之外还有好几驾敞车,如山如峦地堆积着一车的家具。家具里面什么都有,太师椅、八仙台、床架、蒸笼、挂钟、朱红漆的马桶,……这些东西当然是从江南民间得来的“胜利品”了!
一位像猴子一样的瘦人,是一员下级军官,躺在这家具山的一把杨妃椅上。他手里捧着一个茶瓶,闭着眼睛好像在那儿参证玄机。啊,他那超‘然物外的态度,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无论什么人看来,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得道的圣者,冯玉祥的圣经,吴佩孚的易理,段祺瑞的佛学,我怕都没有这位先生参悟得透澈罢?看来看去,不知不觉地又把他连想到齐天大圣来。是的,这位先生的道法毕竟高明,一根毫毛可以变出十万八千的兵马。这些眼前的猪兵猪丁,恐怕都是他老先生变幻出来的罢?……
唔,唔,脚下动起来了也!我们就好像驾起云头一样,被“火轮之车”把我们运出了上海。上海市向后面退去了,我们也渐渐走到自然中来。假使退返两三年,我就闭着眼睛也可以做出一篇自然的赞颂了。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我眼前的自然总是一片的灰色。到底是我自己的心境害了红绿的色盲,还是客观的世界果然是这样呢?那愁容惨淡的冬景,到底还有人不看成愁容惨淡的么?那荒凉一片的大地,到底还有人不看成荒凉的么?啊,颓废的故国,冷落的江南!无情的自然把中国的真相赤裸裸地给剥示了出来,我们的泱泱中华,不是一天一天地在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沦落吗?
离开上海后的第一站便是真如。听说在战事结束后,齐燮元带领着数万大兵在这儿驻扎过半个月光景。战事已经结束了,真如又不在火线上。齐燮元的兵竟大肆蹂躏了一口,烧毁了五百余家镇上的精华。古人说:火主文明。五百年疲倦了的希腊的凤凰,不经过一道火灾也没有再生的希望。看来齐燮元的猪兵猪将倒会反而是振兴中国的伟大的功臣呢!可惜真如离铁路线太远,这些文明成绩,在车上看不出来。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是沿着路轨的一些军用灶孔罢了。
车上的江南人把那些灶孔指示给我们,路轨下面便是一道水沟,昏浊的死水就如翻了白的消化不良的幼儿的小便。
江南人对我们说:那些北方来的兵士真是畜生!吃的水是在那沟里,扯的污也是在那沟里,真是腌臜得没有王法呢。
江南人说的时候很带着几分鄙夷不屑的样子。但是哟,你漂亮的江南人!在这些地方,你却不要笑那些北方人占了你们的上风呢!其实江南地方究竟有那一道河水是清洁的呢?你们的习惯不是上河洗马桶,下河洗饭桶吗?
你们或者说那是流水呢!
但是我从前到过无锡,无锡总可以算是江南罢?我在惠泉山下避过一礼拜的暑,那时我住在一座节孝祠的颓废了的楼上。楼窗下面临着一眼方池,池里的水快要全干了,不消说是不流的。我每天清晨起来,总要看见一对女人站在池中的一块大石上工作,一边是在淘米,一边是在洗马桶。这到底是在顾借时间,还是在讲究用水的经济呢?守着有清洁的“天下第二泉”在近旁,她们却不晓得利用!
好了,不再扯远了。牢骚一发,竟倒拆起江南人来。这是不对的!同路的C君也还是江南人呢。不可这样的普遍得罪人,凡事总得从好处看!
好,我要再说到猪兵猪将的成绩上来了。他们在铁路旁边掘了许多军用灶,把周围的田地蹂躏成了硬土,硬土上面有些断折的残梗,还缀着些可怜的残花败絮。啊,刮地皮的工夫毕竟要算他们是一等一呢!真如过后便是南翔,车上的人怕有一大部分涌下车去了。这些人听说有些是逃难到上海、到这时才回家的,有些是上上海去做工回来的,有些是来白相的,但不知道何以会有这么多人!这毕竟是我们中国的人口还经得着好几次的大战火的证据呀!涌哟,涌哟,涌到地狱里去罢!你们这些猪之猪,猪之猪哟!你们的人并不是不多,你们的人比齐燮元的兵总要多过五百倍罢?你们听他们烧你们的乡镇,听他们奸淫你们的妻女姊妹,听他们勒索,你们听他们拉夫,你们放花炮来替他们送行,还让你们的绅士们在南京替齐燮元办凯旋会,……啊,你们真是一些猪之猪,猪之猪哟!纵横是要烧的,你们为什么不先把乡镇烧了,坚壁清野地使那些猪八戒们无扯污之地呢?纵横是要抢的,你们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的私财捐点出来,组织些民军来抵御抵御呢?纵横是要死的,你们为什么不牺牲自己的生命和猪八戒们决一死战呢!他们来了你们便跑,你们平时还要豢养他们,你们真是猪之猪,猪之猪哟!滚,滚,滚,滚罢,滚罢!……
南翔镇听说也烧了不少的房子,也是战争过后才烧的,烧的人也都是齐燮元手下的苏军。苏军烧江苏人的房子,被烧的江苏人还要歌颂他们的凯旋,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天下真是太平无事,许多回家去过年的人,正买了不少的年糕呀!
从南翔下了车的人真是多,我们乐得走进车里去找得一个座位来坐下了。
车过黄渡与安亭的时候,有一位在车里相认识的姓杨的朋友,又对我说明了许多战迹。他指示些战壕给我们看,又指示了些安大炮的地方;指示了些打得大框小洞的农家房屋,又指示了些田地里戴孝的女子。田地里有些女人,髻上扎着白色头绳,在那里摘取飘零的败絮。火车过时,她们都瞠目地抬起头来。
姓杨的说:你看,那些女人都是戴着孝的,她们头上缠着白色的头绳子还很新鲜呢。她们里面十有八九不是死了丈夫,便是死了父母,都是在这一回的战事里被打死了的,或者被拉夫累死了的。
杨君说得很有点凄然的,但我要说一句天理良心的话,在我的心里实在连一点凄惨的感情也没有!我并不是说他们都是该死,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自己寻死。他们平时上粮纳税,要去供养一些猪,猪发了疯时要咬死他们,这有谁能够替他们流泪呢?
黄渡、安亭之间是战事最剧烈的地方,但仅仅隔着一道宽不过二丈的二十四号桥,苏军以十倍之众,竟在这儿争持了将近两月。这到底是在谦虚,还是在儿戏哟。战壕是有的,大炮也是有的,但我总觉得有点滑稽!
姓杨的是苏州人,在太仓的一座纱厂里做事。他津津有味地说了许多战时的情形,也还说了许多在江南地方游历的经验,但他的话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近来纱厂的危机。他说自从欧战过后,外国的纱陆续输入国内来,像日本资本家更在上海附近建设了几个大纱厂,中国的纱厂事业便受了莫大的打击。中国的纱厂,成本又少,办事人又不得法,怎么也不能和外国竞争。像最大的大中华纱厂,也已经闭了门好久了。听了他这一番话,我觉得是接触到了目前最紧要的经济问题。这比什么调查江浙战祸,比什么收拾中国政局的善后事宜,还要十二万分紧要!
我们中国的经济政策究竟是应该采取自由放任主义,还是应该采取社会主义?许多读饱了东西洋杂志的论客,正在那儿起劲地争论,有的要提倡个人资本主义,有的要实行共产主义。我们现在平心静气地暂且就事实上来立论罢。我们先假定个人资本主义是最合乎人性的东西,但是,在现在的中国,个人资本主义能够有发展的余地吗?我们请把一张全世界的地图展开来看看罢!除开我们中国而外,地球上究竟还有多少地方没有被殖民地化,没有受尽国际资本家的侵蚀?国际资本家万矢一的地倾向着我们这个还在资本制度以前的中国,把我们中国已经作为了万国的商场,彼此在这儿互相争逐了。他们国际资本家以雄厚的资本,庞大的组织,在经济圈内君临着我们,我们可有相当的能力足以抵抗吗?他们的组织是“新机克得”,是“脱拉司”;我们的呢?
资本主义是一种传染病,受着它接触的地方便立地受它感染。所以欧西资本主义一入日本,日本便受了它的感化,一入我们中国,我们中国也渐渐地甲诉迸芽了。
资本主义的最初的萌芽,大抵是在棉纱事业。日本是后进国,但她的幸运处,是因为有我们中国作全世界的销场,所以她得以施行她的保护政策,把资本主义扶持了起来,骎骎乎要与欧美并驾了。但是我们中国呢?在欧战剧烈的时候,欧美的资本家暂时中止了他们的侵蚀,于是应运而起的便是如竹笋丛生一样的纱厂之林立。但是现刻的形势是怎样呢?资本和组织两者比较最宏大的大中华纱厂,终竟关门半年了!这儿提供我们的是一个什么教训呢?
树木本是从种子的萌芽发生出来的。渐渐占取地盘,征服邻近之同类而成其伟大。欧西的资本家也不外乎是取这个路径。他们起初是由小资本家发祥,渐渐吞并较小的资本家,扩张经济上的地盘,供他们的营养,他们现在是宏大的巨木,他们的枝叶几乎要荫遍了全世界。在几株参天的古木之下,有一株嫩芽从土里标出来,要和他们竞参天之势,试问他是能够的么?个人资本主义之于中国,便是这个样子。我们中国的现势已经不是两百年前的亚丹斯密时代的英国了!主张应该施行个人资本主义的论客们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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