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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雍正点点头,返身回殿,命人在殿口摆了绣龙瓷墩,一撩袍角坐了,说道:“衡臣不要行礼了。见过人了?”“还没有谈完呢!”张廷玉到底还是打千儿行了常见礼,起身赔笑道:“天下这样的好雨,晓得主上心里欢喜,奴才过来给史贻直讨情。”雍正怔了一下,说道:“史贻直还是有罪的。他妄言年羹尧为奸佞,不杀年羹尧天不下雨。这雨下来了,他就有妄言之罪。善拿善放,不足以安功臣之心。”
张廷玉满以为过来一说即准,肯定立刻放掉史贻直的,不想雍正却这样说,不禁一愣。一时倒不知该怎样答对,瞥了方苞一眼,半晌才道:“万岁圣明。但天道无常,史贻直只是揣度有误。其大旨直说帝侧有小人,恐也是实情。今万岁惩罚史贻直午门长跪,像那样的太阳,史贻直能支撑多久?焉知上天竟为拯忠直之士而突降甘霖?”方苞在旁微微一笑,说道:“衡臣,这些万岁都知道。但别人的心思也要顾及。这次史贻直奏劾年羹尧。孙嘉淦又力保史贻直,是谁都瞒不过的。我方才跟万岁说,这雨可名为‘詹事雨’,但据此时朝廷情势,不过救了史贻直一命而已,其余的都还说不上。看看吧,忙什么?雨,一时住不了呢?”张廷玉听着这些捉摸不定的话,虽没有明说,已看出雍正心中更深的隐忧,倒一时语塞。君臣三人都没言声,注目着外边倾泻如注的大雨。
“廷玉,杨名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雍正抚着膝,看着闪动发亮的外院问道,“李绂是臣的门生,虽说没多的话,我看似乎也赞同杨名时的话。似乎都觉得朝廷急于事功,步子不稳。”说罢,便将杨名时的话细细说了。雍正听得很专注,却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张廷玉陈说完毕,起身踱了几步,转脸对方苞说道:“灵皋先生,蔡珽和杨名时很有成见的,奏上来的密折也说杨‘操守甚佳,民望所归’;李绂,朕深知的,在任也是一介不取,还有孙嘉淦,也是忠直之士。但听起来,似乎朕的政令,他们竟无一赞同!真真令人可叹……知人也难,欲人知也更难!他们似乎总把朕和圣祖分开来说,总将雍正之初与康熙之初相比,怎么才能叫他们知道朕的心,知道朕的难呢?”
雍正说得很动情,两道眉都拧攒了一处,目光炯炯望着外边,仿佛要穿透混沌蒙茫的雨雾,许久,才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方苞和张廷玉听了也都无话可答;雍正的心思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解释不得;既不能说康熙晚年政务荒疏,又要矫正这些时弊;既要整饬吏治,刷新政治,还得说是承先启后,不离祖宗成法!普天之下无官不贪,雍正措置处处都针对着这一条,却还要靠这些官来推行他的新政。他的这个皇帝不好做,也难为煞宰相。一时间养心殿沉寂下来,只听外头翻江倒海价的雨声和雷声,突然一阵碎冰破裂似的巨雷震响,墨染似的浓云中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不知落到哪个宫里,震得大地都撼了一下。几个人心里都是一悸,便听远处一阵吆喝,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跑进来,脸色吓得死人一样,跪在殿口哆嗦着嘴唇道:“万万万……万岁爷……雷……雷……”
“瞧你这副德性!”雍正脸色又青又白,阴沉沉说道,“天塌了么?”
“太和殿……雷击了,走了水!”
坐着的方苞和张廷玉惊得一齐站起身来,跟着雍正疾步走出养心殿,张着眼向东南望时,却并不见火光,阴霾低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袅袅起落飘游,弄不清是烟还是云雾,隐隐传来时断时续的吆喝声,也听不清叫的什么。一时便见高无庸浑身淋得水鸡儿似的跑来报说:“火没烧起来就叫大雨浇熄了,主子放心……”
“你去午门传旨给史贻直。”雍正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镇定,“京师久旱不雨,是朕凉德所致,若果是天降灾殃,自当由朕任咎。史贻直妄以天变之责加罪于忠直有功之臣工,学术不纯,譬涉乖谬,本当严议,念其初志尚无恶逆之心,着革职,永不议叙,免交部议。——你去,就这么传旨!”
张廷玉原本为救史贻直过来的,听见这道谕旨,不禁松了一口气。但雍正这诏旨其实带着罪己诏的意思,又不好顺着说,默谋了一会儿,赔笑道:“皇上责己似乎严了些。说是天旱,并不成灾。若论责任,宰相燮理阴阳调和朝野,责任在我……”“你的心朕知道,不必说了。”雍正慢慢转回身,“他们还在上书房等着,你还办事去吧。”张廷玉忙答应着,待要退下时,雍正又叫住了,“杨名时李绂都是正人,意见不同尽情叫他们讲。你要有定见,劝说他们与朕一德一心。告诉他们,朕是仁君,不是暴君。慢慢往后他们就越看越明白了。他们的办法要能办好一省一地的吏治,也不妨允他们自为,只不要学史贻直。史贻直太不懂事了!”
目送张廷玉退出养心殿,雍正的神色似乎有点疲倦,踽踽回到东暖阁坐下,望着玻璃窗外的淙淙大雨只是出神。方苞跟着进来站在侧旁,沉默许久,说道:“这雨下得好。”雍正点点头,说道:“年羹尧好不识起倒!朕一直等他为史贻直说几句话,他未必要天来说话?”他目中瞳仁陡地一亮,又黯淡下来。
“皇上,您看。”方苞指着北壁上一张字画,说道,“这是先帝给你题的字,‘戒急用忍’。依臣看来,实实够皇上受用终生。”雍正看了一眼那张字,又把目光盯向方苞,却没言声。方苞一笑,说道:“李卫田文镜李绂杨名时,他们各自为政,眼下只能这样,急也没用。八爷和年羹尧两块石头当道,您想推行新政,只能忍着点,一块一块搬开,好比渠水,就流畅了。”
雍正双手揉抚着膝盖,恶狠狠地凝视着那张字,许久才道:“朕倒想敦睦友子兄弟和谐的,惜乎是一厢情愿。登极以来老八的人升了多少?他仍旧是作梗!朕看隆科多也靠向了廉亲王,就是因为朕始终只是苦口婆心地说,没有心狠手辣地作!倒叫他们瞧着朕‘外强中干’似的!年羹尧离京一走,朕立刻要赶允禩出上书房,看是谁敢作仗马之鸣?”
“年羹尧敢。”方苞翘着髭须冷冰冰说道。他的口气如此阴寒,在隆隆响震的滚雷声的夹缝里清晰地传过来,雍正竟不自禁打了个冷噤,他的脸立刻苍白了。不知过了多久,雍正才道:“还不至于吧?年羹尧在藩邸就是朕的门人,朕知道他,外谦而内骄,目空无物胆大妄为都是有的,说到谋逆造反,他未必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这一次进京又加了这许多恩宠……”方苞一笑,说道:“恕臣直言,皇上见的那个年羹尧是‘表’。据臣看,年羹尧秉性只有两个字——狐疑——狐狸过冰河,走几步听一听冰凌的动静。一旦觉得不会炸冰开河,他几步就跳过对岸了!”
雍正的脸色愈加苍白,他陡地想起当年,康熙两次废太子,年羹尧都曾进京刺探阿哥夺嫡内情,靠拢允禩,只是邬思道防守严密,警告年羹尧“不可玩火”才勉强拢住他没有公然倒戈背主。想着,雍正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半晌,冷笑道:“要真的这样,不晓得天如何料理他了!有那么便当的事么?岳钟麒就在青海,听他的?还有粮呢,饷呢?如今天下大定,总该师出有名的吧?”“年羹尧真正失算之处,不该与岳钟麒争功。二人原是莫逆之交,他自己闹出生分来。”方苞眼中放出贼亮的光,“您这边一动八爷,他立该就师出‘有名’了。八爷下头的人现在各省都是有职有权的督抚提镇。您‘刷新吏治’,先就刷了这些人,心里怎么能不恨您?年羹尧这只狐狸真的过了河,粮饷都不在话下。臣再说一遍,年羹尧的后顾之忧,只有一个岳钟麒!年是一党,隆科多也是一党,八爷自不必说。隆科多这次不敢真的动手,并不是畏惧马齐,甚或也并不为怕毕力塔,其实他们都还瞧不清年的步子!一来是万岁爷您天生威严又有十三爷忠心辅佐,二来也实亏了这次劳军的声势,才没有酿成大乱。万岁!这么多的城狐社鼠高居庙堂之上,您尽着防护自己昼夜警惕,试问怎么能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些制度?”
一道明闪,照得殿里殿外通明雪亮,接着便是一声劈柴一样干涩的裂响,拖着长长的尾音,那雷声愈去愈远。
“偏劳先生为朕多筹划筹划。你就和怡亲王住一处,也好随时顾问照料。”雍正的脸在晦暗的暖阁里,又背对着窗,看不出是什么脸色,一字一句顿着说道:“西边送来的密折先交你看。哪怕是半夜,随时可以见朕。”
那雨,猛猛地直泻了一夜,平明时分才转成蒙蒙细雨,霰雾一样笼罩着满街潦水的北京城。
[1]
即当刽子手斩杀犯人。
[2]
即设置正规政府,代替土司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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