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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兀自面带戚容咀嚼那首诗,家人们已经用条盘把菜送了上来。尹继善和李卫共事不久,还是头一回和他坐地吃饭,看了看“席”面,只有六个菜:烧豆筋,青椒炒黄花,凉拌粉丝,红椒炒豆芽,只有一条清蒸鱼和一盘炒鸡蛋算是荤菜。李卫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官场上料理事务杀伐决断简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节俭!李卫见众人发愣,便用筷子点着菜,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邬先生把我们吃酒兴头都给搅了,要罚酒!继善,这都是我家家常菜,请用——范大舅子,操你妈的,皱着个苦脸,是怎么了?”
这一声骂,不但邬思道尹继善,连坐在纱屏后做针线的翠儿也吃一吓——范时捷出了名的倔脾气,做过两任封疆大吏的人,怎么张口就骂?——隔屏风缝儿觑时,那范时捷不但不恼,已是笑得两眼眯起,端起门盅一饮而尽,呵着酒气咧嘴笑道:“这几年不见怡王爷,几乎闷煞,总算有人骂老范一声儿——制太太原来是妹子?来,干一杯,我和制太太联了宗儿了!”本来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他们几句调侃冲得干干净净,连站在外头侍候的长随也捂着嘴偷笑。邬思道笑道:“这个宗联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范。”李卫笑着为众人执酒把盏,说道:“你们不晓得我们大舅子,三天不挨骂,饭都吃不下!当着万岁爷的面在畅春园还当驴叫呢!那么难听,亏着他还用嘴打了两个响屁!”因将允祥拧着范时捷耳朵学驴叫的往事说了,几个人无不捧腹大笑。尹继善笑道:“驴鸣是本色无音,竹林七贤也常来一嗓子,原是风雅事嘛!君可谓‘绝无汉官威仪,稍有晋人风度’了!”邬思道道:“说的是!”李卫笑饮一口说道:“我不省得什么黄子晋人。这个鄂尔善我看一脑门子寻事念头,你是藩台,我就指着你这驴性子和他打交道了!”
范时捷一哂说道:“别说鄂尔善,年羹尧也稀松!江南这么富的省,火耗只要三钱,李卫是大清官!看看这待客菜,我心里就感动:比一个县丞吃的还差!方才制台去见洋人,尹公我们已经统计上来,真实有亏空的县只有二十三个。有事叫这位天使只管找老范,‘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呗!”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李卫:“这是清单,都是苏东苏北水淹过的,制台过过目。”
李卫接过略一看,随手递给一个家人,思量一阵子问道:“你们瞧着我的主意办的么?”“是,”尹继善欠身说道:“我向大家宣明鄂大人来省复查亏空,鄂大人办事认真是都知道的。这次来,还特地从户部借调了三十名算账高手。虽说我省无亏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请大家写条子说实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只要是实话,我们督抚衙门就替他在鄂大人跟前担待。”
“好。”李卫点点头,转身对那个家人道:“你到签押房,请赵师爷开个单子,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写一半县名,这二十三个县一个也不要写上,听明白了?”几个人不知他捣什么鬼,满腹狐疑地看着李卫,李卫嬉皮笑脸道:“你们别问,天机不可泄!老范,你够倒霉的了,请你打擂台,并不要你摔罐子。查亏空,自然是你藩台接待。要礼貌周到,这个这个……不皮不糠(不卑不亢),别叫他挑出别的刺儿就成!”说罢,从容起身,嬉笑道:“来呀来呀,别嫌寒碜,我就是个叫化子出身,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我还叫他们做了两只‘叫化子鸡’,怕是你们都没尝过——烧好了么?”
“叫化子鸡?”几个人谁也没吃过,众人都停了箸,便见一个厨子用木盘端着两团黑不溜秋的物事捧着过来。范时捷眼有点近视,凑近了看看,用手一摸,烫得一缩,“这哪里是鸡,是两团烧黄泥!”
“黄泥里头是鸡!”李卫过来,取出盘里的木棰,轻轻敲了一下,裹在外边的黄泥已是烧焦了的,连毛簌簌脱剥下来,露出两只白亮亮的鸡,顿时满屋香气扑鼻,邬思道不禁喝彩:“好香!”李卫用筷子把鸡挑到大盘子上,笑道:“尹兄是大户人家。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这是我当叫化子时学的把式——偷来的鸡又没有窝灶,用黄泥一团,烧熟了掰开火,鸡毛都没了——比什么都好吃呢!”他咽了一口口水,又道:“如今当了官,还是忘不了它。不过吃得讲究了。把肚肠从**里勾出来,塞进去葱姜蒜盐这些作料——你们闻闻这味儿!”
于是,几个人一齐用筷子挑那鸡肉,都酥了,放在嘴里品尝,软滑鲜美余味无穷。范时捷先就大赞:“妙极!再浇点酱油岂不更佳?”尹继善品着滋味,说道:“如此佳肴,不可无评赞。嗯——”他想着,慢慢说道:
生也其鸣喈喈,死也岂无葬埋?
邬思道接口道:
以我之腹,作尔棺材……
“好!”范时捷大叫,“你们别忙,我还有好的!”于是高声笑道:
呜呼哀哉——拿酱油来!
众人哗然大笑,无不前仰后合。李卫笑得咽着气道:“我不懂诗,听着这也觉得有趣,范大舅子有你的——”还要说时,一个家人捧着一个名刺进来禀道:“制台老爷,鄂尔善大人来拜!”
“不见!”李卫顿时扫兴,拉长了脸道,“去,说我忙得很!”那家人答应一声回身便走,邬思道却叫住了:“慢!”又转脸对李卫道:“别那么小家子气嘛!他给你一棒,你还他一枪,不但有失大臣体统,把是非都琐碎了。”
邬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劝说又似训诫。尹继善觉得他虽说得简明扼要有理有据,正担心李卫受不了,李卫却做了个鬼脸,挤挤眼儿笑道:“姓鄂的真能扫兴!既这么着,继善时捷我们索性一齐见见他。看他是什么章程,相机行事罢了——只委屈了邬先生,叫你枯坐了。”邬思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太重,因笑道:“你们是公务,我有什么打紧的?翠儿已经着人去搬我的家眷,说话的时候有着呢!”
“好,开中门放炮迎接!”李卫爽快地吩咐道,“叫议事厅的那起子官员齐到辕门外迎接!”说着便换穿袍褂,将一顶起花珊瑚大帽子颤巍巍插了双眼孔雀翎子,把锦鸡补服套上,又亲自抖开一件黄马褂穿在外边,已是浑身上下一团簇新。刹那间,李卫好像换了一个人,那种懒散,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神气一扫而尽,哈腰请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邬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继善和范时捷候在滴水檐下,见他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私邸,绕过议事厅,便见辕门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员鹄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卫一眼。范时捷看看辕门外,鄂尔善那边也是全挂子钦差卤簿,一乘绿呢大官轿前几十名校尉按剑侍立,簇拥着表情庄重严肃的鄂尔善等着李卫出来迎接。尹继善凑近了李卫,说道:“制军,接钦差穿这个黄马褂似乎有点不恭……”
李卫没有答话,掏出怀中金表看看,刚过未时。此时偏西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蜡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来,比起方才摆着几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两世之感。李卫略一住步,便又继续往前走,便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惊起绿荫中躲凉的一群鸟儿扑楞楞飞起远去。官员们见总督这身打扮出来,“啪”地一打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气声,真个鸦没雀静。李卫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摇着方步迎出了大门,因见鄂尔善也穿着黄马褂,离着五六步便站住了,将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请进衙说话。”
鄂尔善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盯视李卫良久,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了一口气,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有旨意,奉圣命而来!”
因为静,这句话话音虽不高,听来十分清晰硬挺,隐隐带着金石之音。随在李卫左侧的尹继善竟打了一个寒颤,所有文武官员都竖起耳朵,听李卫如何回答。
“我晓得。”李卫静静地说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圣命。所以平礼相待,请鄂大人不必介意。”说着哈腰伸手一让,说道:“请——奏乐!”
鼓乐一起,紧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李卫鄂尔善并肩而行走在前头,尹继善紧随在侧,后头是范时捷,按察使,顺天府尹小大官员,一个个汗透重衣随着两个满不对心思的钦差大员返回了议事厅。
“皇上钦点我学差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经看过了。”两人分宾主坐了,献茶一过,鄂尔善欠身说道,“前次大人过访,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了大人,我这里先谢过了。”说罢起身一揖。李卫嬉笑着看了看满庭肃立的官员,说道:“南京这地方天太热,鄂大人乍从北方来,水土不服,这是常有的。咱们都是替雍正爷办事的狗,怎么‘汪汪’也还是一窝子,这一条大人尽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随身带,我去拜望,原也不为攀附,一来要请圣安,二来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门我的廷寄也到了。今个儿鄂大人过访,你是皇上耳提面命的,我想多听听你的章程。”这番话不冷不热,调侃中夹着讥讽,鄂尔善听说“都是狗”,觉得颇不受用,但细思自己常日奏议,也有“犬马之劳”的话头,也真无从驳起,阴着脸思量半晌,轻咳一声道:“李公既已知道旨意,就不用着兄弟饶舌了。我来复查亏空,并没有私意,因有几个省虚报亏空完结,皇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点我学政,就便清查,这不是兄弟自己存心要寻李公不是。这一条务请李公谅解。鼎力助我办好这个差使——还有一句知心话:若是有冒滥亏空完结的,不妨现在就说,这也算不得大过失。你知道我这人,素来不肯苟且的,查出来,那就难免有玉石俱焚之虞。”说罢扬起脸直盯盯看着李卫。
李卫似乎怔了一下,说道:“据我下头报的,我省确实已经没有亏空。倒没有想到‘冒滥’这档子事。这下头一群狗,都是我使出来的,从前并没有敢欺蒙我的。不过鄂公既说出来,我也不能拂了你这片心。”说着起身来,拿一把大芭蕉扇扑扇着兜了一圈,提高了嗓门问道:“谁冒滥邀功?有作伪的么?”
众官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答话。
“我说的嘛——我不敢欺君,这些狗日的也不敢欺我!”李卫嘻嘻一笑,回到**坐了,“鄂公,咱们江南富甲天下。我李卫又是出名的鬼难缠。他们——”他用扇子指了一下众人,“他们不敢日哄我!”他如此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和正襟危坐,冷峻得石头人似的鄂尔善恰成鲜明比较,跟着鄂尔善的戈什哈每日看的都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道学脸,几曾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都咬牙低头,想笑,又不敢。江南这些官早被李卫骂皮了,只腆着脸微笑。
“李大人不欺君,这一条我信得及。”鄂尔善很看不惯李卫这副痞子相,却也拿他没法子,因冷冷笑道:“至于下头这些老兄欺不欺李大人,要等查过再说。”
“查就查,怎么个查法?”
“我从户部带了不少盘查好手。”鄂尔善深邃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从南京首府,由近及远,一州一县逐个儿查。”
李卫抖着扇子,笑道:“看来鄂公是要撇开我李卫,单独查账了。我得提醒大人一声,你方才说要我‘鼎力相助’,这个话不是旨意里头的,旨意里的原话说,‘会同李卫复查,不得稍存苟且之心’,所以我也是钦差呢!”说着便看鄂尔善,徐徐又道:“这里头有个名分道理,但我不争。你想想看,离秋闱只有几个月光景,你的主差是学政,这么逐县去查,凭你带的那几十多账花子,弄到猴年马月?”鄂尔善没想到这个大字不识的总督心里如此精明,从“会同”二字上作文章,把“钦差”身份拉平,想想李卫的话仍是无从辩驳,无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依着李大人,该怎么办?”
“都是钦差,见一面分一半,一百二十四州县,你六十二,我六十二。范时捷藩司衙门里头,盘账老手比你带来的也不差。”李卫嬉皮笑脸,招手叫过范时捷:“老范,你这就去签押房,把通省县名一分为二,秩序打乱,搓两个纸捻来!”
范时捷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李卫弄的那两张名单用意,忍着笑躬身答应一声退下。鄂尔善不禁皱眉,问道:“你这是……”李卫一手扇子拍着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饭吃把式,虽说不雅,却公道——咱们抓阄儿!谁抓到哪个县,谁查哪个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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