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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姐妹们刚要吃晚饭,见嬗伶和嫱伶回来,忙招呼上桌。嫱伶笑道:“刚好,再吃一次团圆饭。”嬛伶等知道她就要走,便强笑道:“你呀,见你时难,别你时更难。”嫱伶道:“可我的心在啊!”嫏伶嗔道:“又拿这话唬我们,什么心不心的。看不见你人,我们到底是放不下。”嫱伶只得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了。早知今日……”“今日怎么了?”嫏伶忙插道,“早知今日,你当初是不是还不如不认我们?”嫱伶无奈笑道:“你看看,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说什么都要被你刺两下。”嬛伶道:“你还不知道她?”嫱伶含笑点头道:“我知道。”于是众人坐下吃饭,嫱伶把要将凤池带走的事情说了,众女伶都十分惊讶,纷纷看着嬗伶。嬗伶笑道:“放心,我亲自把凤池送过去。”娴伶笑道:“那就好,连你也不要回来了。”嬗伶道:“我真不回来,你们舍得吗?”姬伶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婳伶、娉伶、媛伶,哪个我们没舍得?看着姐妹们嫁人过上好日子,我们才高兴呢。”嬗伶道:“那你们几个比我还大些,怎么还不嫁了?”娴伶故意叹道:“若是有你们这些好福气,遇到了好人,我们也会嫁的。”众人说笑一番,依旧吃饭,嫱伶忽然道:“既然我和嬗伶都要走,不如临走前我们演出戏吧。”嬛伶忙瞪了眼睛,道:“我们没听错吧?你要演?你和嬗伶?”嫱伶道:“白让你们叫了这么久的嫱伶,我如今一出戏也还没演呢。”娴伶忙道:“你要演什么啊?”嫱伶反问道:“你们说呢?”嬗伶看着嫱伶,有些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问道:“姐,《昭君出塞》真没问题了吗?”嫱伶道:“行不行,一会儿吃了饭歇着的时候,你们看看。不过我事先说好了,前面的文戏我是不行的,只能后面带武的。”嫏伶道:“不怕不怕,让娴伶替你眼前面的文戏,你演武戏,这都行的。”
等吃了饭,稍事歇息,女伶们忙点起家中的灯烛,围在院子的廊檐下,等着看嫱伶演练。嫱伶穿了绣鞋,带了雉鸡翎,手执马鞭,竟真个迈着莲步走了出来。转身亮相,那雉鸡翎一抖,果然有三分姿态。再看她勒马挥鞭,一静一动,有模有样,至于那串翻身、卧鱼儿,自然不必多说,早是驾轻就熟。完了一套身段,但听嫱伶轻启檀口,念道:“昭君扶玉鞍,上马啼红血。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于是伤感弹泪,又道,“马夫,与我带马。”这时,站在一旁的嬗伶忽然一个云里翻,跃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便按着套路将这一段快马加鞭演了来,又听嫱伶唱道:“汉岭云横,雾迷塞下,朔风冷透征衣。”一字一字,腔圆音柔,竟不是她平日说话是犀利的口气,仿佛换了个人一样。众女伶不由得都叫好,静静地看了下去,不知不觉竟都有些忘了这是在看嫱伶初次演练,只觉得她是真在演戏,有情有人物。一时演练完毕,娴伶先喊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嫱伶,你在外这几年,别是去了别的戏班子偷艺了吧?”姬伶也道:“真是不敢信!嫱伶,你怎么学会的?”嫏伶上前笑道:“你赶紧实话交待了,拜了哪个师父了?”嫱伶一笑,问道:“先别说这个,只说行不行,能不能上你们戏船上的那块毯子。”嬛伶道:“你听听这些人的赞叹声,我不答应行吗?”嫱伶忙道:“哎,我可不要你开后门的,不行就是不行,反正我能演给你们看了也就心满意足了。”嬛伶笑道:“没问题。只有几处还不够细腻,回头我给你说说,改过来就好了。”因向妖伶嬗伶道,“你们两个也赶紧拾掇拾掇这一折吧,嗯,咱们三天后登台,怎么样?”嫱伶道:“好!这三天我一定做个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女伶,也不辜负了我这名号。”
因嫱伶从未扮过妆,第二日一早嬛伶便先替她抹粉上彩,贴了片子,水纱一系,嫱伶失声叫了出来。嫏伶哈哈一笑:“怎么样?知道唱戏的难处了吧?”嫱伶道:“乖乖,这么疼!真是没想到!往日看你们都没什么啊?”嬛伶道:“习惯了就好,那寻常人压腿下腰的,也受不了啊。”嬛伶又梳了头,道:“这会儿先不上头面,你先习惯习惯,免得到时候一慌神,失手碰坏了头面。”嫱伶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却笑道:“小气,一个头面也舍不得。”嫏伶在旁道:“你不知道,这旦角的头面都金贵得很,那翠鸟的毛可不是容易找的。嬛伶又讲究,什么都要最好的,所以几幅头面看得紧的很。我们都笑说,这些点翠首饰如同她的眼珠子一般!”嫱伶抚着脑门,咧嘴一笑,道:“放心,我就是自己摔死也不会跌坏了你的眼珠子。”嫏伶扶了嫱伶来到院子,嫱伶深吸了口气,松开嫏伶的手道:“没事,我缓过来了。我先走走,然后看看带着这个脑袋能不能演练下来。”嫏伶笑道:“怎么,觉得脑袋不是自己的了?”嫱伶点头道:“是。原来脖子上没脑袋的感觉是这样的,那我就更不怕死了,也没什么吗。”嬛伶道:“怎么又说到死上面去了?赶紧给我跑圆场,半个时辰。嫏伶,看着她,少一刻,我罚你!”嫱伶摇头道:“亏得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被师父逼出来的,换了常人,早先给她吓死。”嫏伶一推嫱伶道:“别说了,赶紧跑起来吧!”嫱伶一个云手亮相,果真扎扎实实地跑了半个时辰的圆场。于是又拿了马鞭,和妖伶嬗伶演练起来,嫣伶在旁提点示范。
如此练了两日,第三日一早,众女伶们都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晚间演出要用的戏装道具,娴伶特意将昭君的蟒裙披风都熨了一遍,整理了雉鸡翎,只将嫱伶要用的一套东西都收拾得鲜艳闪亮。晚间开了锣,《昭君出塞》压台。妖伶扮了丑角王龙,穿着大红蟒袍,拿着折扇,做着鬼脸先出来闹了一番。接着是嬗伶的马夫,一连串的空翻只是让人叫好。舞了一阵,王龙马夫便请昭君娘娘,但见嫱伶披着大红的斗篷,一步一回首地走了出来。台下自然先是叫个好,给个彩头,便听有人议论道:“这个女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从未见过?倾月班又有新的旦角了?”于是都仰头看台上,要审审这个旦角的功夫。女伶们虽不是提心吊胆,但也都担心嫱伶初登台紧张出错。谁知嫱伶竟视台下看客为无物,全身心地只顾着演戏,身段唱腔,一点不错,且比演练时更多了几分情真。一时,嫱伶唱起那【牧羊关】,台上台下都竖耳细听:“阿呀爹娘吓,孩儿今日别了你,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再得相见!一步远一步,离家多少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妇!阿呀!我那爹娘吓!我只得转眼望家乡,家乡望不见。只见缥缈云飞,又只见汉水连天。汉水连天,野花满地。我自在雁门关上望长安,纵有那巫山十二也难寻觅。怀抱琵琶别汉君,西风飒飒走砂尘。朝中甲士千千万,始信功劳一妇人!愁脉脉,雾沉沉,咬牙切齿恨奸臣!今朝别了刘王去,若要相逢,若要相逢,似海样深!思我君来想吾主,实指望凤枕鸾衾同欢会,又谁知凤只鸾孤,多做了一样的肝肠碎。”
嫱伶这边串翻身,嬗伶那里鹞子翻身,妖伶走矮子,看客们一阵阵叫好如潮。女伶们在旁听了,忽觉得这嫱伶演的不是什么王昭君,竟是她自己,那为了家国大业,孤身赴难的心情,恐怕再没谁能体会了。唢呐齐吹,一折《昭君出塞》终于演罢,这一夜的戏也就演尽了。三人进了船舱,嫱伶的面色忽然呈现疲倦,嬛伶忙将她扶住,问怎么样。嫱伶一笑道:“我可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爱这戏台子了,真是过瘾。在戏里头成了另外一个人,体味平日体味不到的情怀,真是好。”嫏伶道:“可我们倒觉得,你这《昭君出塞》的情还不及你自己的真情呢。”嫱伶道:“好了,总算是了了心愿。”于是看着嬛伶道,“刚才最后一个亮相,我才反应过来,这王昭君的戏虽然是汉朝的,骂的是匈奴,可要牵强附会,只怕也能惹来官府的麻烦呢。”嫏伶道:“怕什么?如今演完了,不都在叫好吗?”于是一叹,“这戏要是好啊,百姓们就爱看。倒是官府的人,吃饱了撑的,非要寻出点麻烦来闹一闹。”嫱伶道:“今日算是成全了我的私心,可往后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吧。”嬛伶嫏伶点头答应了,娴伶轻叹道:“这一回,你可真是要走了。不过,你可要回来,不能像王昭君一样一去不复返。”嫱伶笑道:“昭君虽一身难返,却留下了千年青冢,不是也很好吗。”嬛伶却道:“我们不要这个好,只要自己姐妹平安。”嫱伶听了这话五味杂陈,只好一笑。
晚间回了家,众人都围在嬗伶的屋子里,娴伶等正帮她母子收拾衣裳包裹。嬛伶欣慰道:“你这丫头,总算是想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嬗伶笑了笑。嫏伶道:“去了那边记得常写信回来,若是有机会,带着凤池回来看我们。”嬗伶点了点头。娴伶道:“真想知道甘公子见了凤池是什么表情,一定又惊又喜,从天上掉下了个儿子!”姬伶故意打趣道:“没准他还不认呢!可以说这孩子是别人的啊!”“他敢!”嬿伶先喊道,“他要是敢这样,我就拿大刀劈了他!”嫱伶笑了:“没错。放心,有我在,他怎么也不敢的。”众女伶于是都笑了,又向嬗伶嫱伶嘱咐了些闲话,就都歇了。
次日早起,嫱伶从外面雇了船,顺着秦淮外河转过通济门,一直往南来到上元县地界,却又转向牛首山下靠了岸。嬗伶登上岸去,接过嫱伶递来的包袱,蹲下身来伸手摸着凤池的圆乎乎的小脸,道:“一路上跟着嫱伶姨,要听话。”凤池睁着明澈的眼眸,只是点头,却不知此时便是母子分别的时刻。嫱伶道:“就这么走了?”嬗伶道:“该走便要走。”嫱伶点头一叹:“可惜一船的姐妹都被你我瞒过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和她们解释清楚。”嬗伶道:“时机到时自然就都知道了。也许,要等凤池长大了。”嫱伶看了看凤池,道:“孩子这么小,只怕过些年就都忘了。”嬗伶道:“那岂不是更好?这样,我就更不担心了。姐,多谢你了。”“谢我什么?”嫱伶反问。嬗伶道:“若不是认识了你,我也不会走得这样轻松。”嫱伶道:“牵挂和责任都是自己附加的,我帮不了你什么,只不过做些我自己觉得尚有可为的事情。”嬗伶抿嘴莞尔,又看了看凤池,向嫱伶道:“姐,你也该走了。”嫱伶道:“还是让我看着你走吧。”嬗伶点一点头,不再多说,转身便走了。嫱伶目送着嬗伶往山道上而去,一身青绿的衣衫,很快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黄绿中,于是命船夫调转了船头,这才继续南行,过句容河,绕绛岩山,直奔宁国府而去。凤池乖乖地坐在嫱伶的怀里,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嫱伶只是望着窗外水波发呆。忽然,凤池问道:“嫱伶姨——你是要带我去当大侠吗?”嫱伶一愣,随即笑道:“不,嫱伶姨送你去见你爹爹。以后啊,你就跟着爹爹生活,你要读书识字,将来或是考个功名,或是当个商贾,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凤池却摇头道:“不要。我还要扎马步,像我娘一样会功夫,像嫱伶姨一样当侠客。”嫱伶笑着哄道:“好。等你当了侠客,嫱伶姨一定找你比武,一决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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