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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吃过晚饭,把残局留给丈夫老马,何玉如就开门下了楼。
何玉如来到教学大楼前。楼里的走廊边立着一块黑板。那黑板原本是写幼儿食谱的,现在却写着“欢迎物价局领导前来指导工作”的粗大的红色粉笔字。修这座教学大楼时,园里曾向幼儿家长集资,以弥补财政无法拨足的基建款,本来是向物价局写过报告的,也得到了他们的同意,不想今天他们还要找借口来检查集资情况,园里只好把他们请进酒店喝了一顿,并一人一个500元的红包,才把他们打发走。
何玉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目光从黑板上撤下来,朝楼道口方向走去。
中班的林琴琴老师从教研室那边过来,正要回宿舍楼,见了何玉如,就跟她打招呼。何玉如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林琴琴说:“你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里,还少了两堂课的教案,你快点补上吧。”林琴琴点点头,说晚上就弄。
林琴琴进楼去之后,何玉如还在楼下站立了一会儿,心上涌起一丝感慨。这是何玉如花了两年时间,跑财政,搞集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建成的。建楼期间,何玉如不受包工头的红包和请吃,死卡水泥标号和砖木钢材标准,保证了质量,节省了资金,如期把宿舍楼建了起来,如今三十多户老师欢欢喜喜搬了进去,自己却仍住在老宿舍楼里。不承想还有人说她得了包工头好处,发了大财。
何玉如记得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搞学生伙食采办的林强生,他因何玉如批评他采购的食物高于市场价,一直怀恨在心,这次也跳出来大说何玉如的坏话。何玉如心想,职工们对林强生的反映已越来越强烈,他那么损公肥私,得的好处太多,确实应该作个处理,换个人来搞采办。
天色暗下来,操场两边渐渐枯萎的秋叶画着幽影,零落在地。何玉如缓缓的步履落在秋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么漫不经心地在操场上兜了一圈,何玉如准备回家。她想回去迟了,老马又要说她蹿尸闹魂,把他忘到了一边。
还没走出两步,传达室那边有人吵闹起来,好像还说什么要告到何园长那里去。何玉如便立定了,回头,见暮色中一个女人牵着孩子从传达室里冲出来。一边嚷道:“天下哪有这么当老师的?敢动手打我的孩子,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何玉如闻声迎过去,截住横冲直撞的女人。女人认识何玉如,说:“你就是何园长吧?我叫江潮,是孩子的妈妈,你过来看看,哪有当老师这么狠心的?”同时扳过小孩的头,要何玉如看小孩腮帮上的手指印。
何玉如没去看手指印,即使看,在这初夜的昏暗里,也是没法看清的。
何玉如说:“先别急,有什么事,我们到办公室去慢慢说,行吗?”江潮不好在何玉如面前发火,只得跟她往园长办公室走去。
打开门,拉亮灯,没等江潮开口,何玉如便蹲下身,问小孩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老师班上的学生。小孩说他叫衣向阳,是马老师班上的学生。何玉如就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整个幼儿园就一个姓马的老师,她叫马小路,是何玉如自己的亲生女儿。
灯光下,何玉如的确在衣向阳的腮上发现了两个手指印,而且衣向阳也说是马老师掴的。何玉如知道小孩不会说假话,就问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衣向阳叙述不清,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一旁的江潮得理不让人,吼道:“不管小孩做没做错事,老师打学生总是不对的。”何玉如说:“马老师打人肯定不对,但你不要急,我要找马老师问清情况,再作处理。”江潮说:“我现在就去找她的麻烦!”何玉如说:“你要相信我,我会按园规严肃处罚,并责成她向你们家长赔礼道歉,但必须由我出面。”
听何玉如这么说,江潮才不吱声了,带着儿子回了家。
何玉如关上办公室的门,去找马小路。马小路是何玉如和老马唯一的女儿。马小路小时候很听父母的话,读书成绩也好,初中毕业就考上了省城里的幼师,毕业后,不必何玉如说一句好话,就凭她的学业,分进了这所全市一流的示范性幼儿园。在园里的工作也积极,年年评先进。可自从找对象、结婚后就慢慢变了,工作不求上进不说,还时有违规行为,常常给她这个当园长的母亲脸上抹黑。
何玉如知道坏就坏在她找的那个对象上。她的对象叫徐城东,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经营酒店,有点钱,加上人帅,专门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盯上了马小路。现在的女孩,一切朝钱看,马小路很快就迷上了徐城东,并发誓非他不嫁。何玉如和老马都不同意这桩婚事,撇开徐城东结过婚不说,就凭他那专觅野食的德行,也讲不过去,何况他文化极低,连初中都没毕业。可马小路哪里听得进父母的忠告?她振振有词,父母讲的有道理,但她有她的标准,她的标准是两条:他有钱,她爱他,有这两条就够了。
当时何玉如就被马小路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的事,那时她也几乎像马小路那样,跟父母亲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那时人们一心革命,现在人们一心想钱。所以当父母亲反对她嫁给那个造反派头头时,她也用马小路一样的坚决的口吻说道:“我有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是两条——他革命,我爱他。”所不同的是,何玉如在怀上造反派的孩子后,没和他结婚就分了手,而马小路跟徐城东正儿八经结了婚,在打闹了两年之后才离婚。
不一会儿,何玉如来到那栋六层的新宿舍楼前。她抬头望了望,三楼林强生家依然灯火辉煌,而四楼马小路家的窗户却黑灯瞎火的,看来马小路没在家。这半年来,马小路晚上常常不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上午要进班了,才黑着眼圈、打着哈欠,从外面匆匆归来。
何玉如心里咒着马小路,明知她不在家,又不甘心似的,依然往楼道口走去。喘着气爬上四楼,在马小路门上敲了几遍,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何玉如这才叹口气,掉头往回走。
走到二楼,想起副园长郭淑敏就住在这里,便把她的家门敲开了。郭淑敏见是何玉如,赶忙迎她进去。寒暄过后,何玉如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郭淑敏说:“小路近来的确有点反常,看来得好好帮帮她。”何玉如说:“你留意一下,她回来后,让她到我那里去。”
可这天晚上,马小路根本没归屋。
二
第二天上午,其他的老师已进班半个小时了,何玉如才在传达室门口截住匆匆归来的马小路。进了园长办公室,见马小路那头发不整、满脸晦气的样子,何玉如恨不得一记耳光甩过去。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她没耐心打探女儿晚上在外干了些什么,直接问她打没打过衣向阳。马小路点头承认了。何玉如又问她为什么打小孩,马小路支吾了一阵,才说:“他说我的坏话。”何玉如说:“他说你什么坏话?”马小路却躲躲闪闪的,不肯说。何玉如火气上蹿,吼道:“不说也行,你从今天起,不要再上班了。”
马小路知道蒙混不过,才说道:“他说我是赖账婆。”何玉如说:“他说你是赖账婆,你就打他耳光?”马小路说:“我又不是赖他的账。”何玉如说:“你是不是又借家长的钱了?”马小路说:“没有。”何玉如很不耐烦地说:“今天暂不谈这些,中午写个深刻的检讨,贴到教师备课的大办公室,晚上再去向衣向阳的家长赔礼道歉。”然后把马小路轰出了办公室。
晚上吃了饭,何玉如就拉上马小路走出幼儿园,到商店里买了一盒葡萄干、一盒巧克力糖,还有几斤富士苹果,向衣向阳家走去。
一路上,何玉如不免要追问马小路打衣向阳的真正目的。马小路只好交代说,她曾向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借过钱,江潮不但不借,还在家里说她是赖账婆。小孩是容易学舌的,所以昨天衣向阳上课讲小话,马小路说了他一句,他就在下面学他妈的样,骂马小路是赖账婆,马小路火起,掴了他一耳光。
何玉如有些无奈,说:“我已经听人说过,你向好几个家长都借了钱,而且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你想,人家的孩子在你班上,你开口借钱,人家敢不借?你借了不还,人家也不好讨要,怕你在他们孩子身上出气。”马小路说:“我会还的。”何玉如说:“你拿什么还?你那个有钱的男人看上了别的女人,离婚时一分钱没留下,你又天天晚上在外面赌,我看你到时短裤都会赌出去的。”
何玉如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马小路做声不得,只得默默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赶路。何玉如长叹一声,悲哀地说:“你搞得自己穷困潦倒,我和你爸不心疼你?”
来到一个小区,找到衣向阳的家,敲开门,门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保姆。换了拖鞋,走进屋,江潮正拿着遥控器选电视频道,对她们爱理不理的。何玉如只好让马小路把礼品搁到桌子上,自己厚着老脸,过去说明来意。江潮用鼻子哼了几声,说:“你当园长的有责任,但不是你的错。”
听话听音,何玉如便催马小路上前赔不是。马小路只好说了几句认错的话,然后垂着手,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江潮神气起来,咬着牙齿说:“不是看在何园长的分儿上,我跟你没完!”
挨够了训,两人才离开衣向阳的家。好心的保姆送她俩到楼道口,顺手揿亮墙上的灯。何玉如免不了借着灯光,多瞧了几眼保姆,问道:“听口音,你好像不是街上人。”保姆说:“我是刚从武宁县来的。”何玉如说:“你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我叫申慧群。”何玉如说:“今年多大了?”申慧群说:“二十八了。”何玉如又问:“男人呢?孩子多大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申慧群才说道:“他死了,是在河里翻沙时,被洪水冲走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交不起学费,我才到这里来做保姆,弄点钱回去。”
说着话,不觉就出了小区。申慧群意识到该止步了,便转身往小区方向走去。已走出去好远了,何玉如还站在路旁不肯动,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申慧群的背影上,直至那个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从此何玉如就多了一重心事。
这么多年过来了,何玉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努力不去翻弄封存起来的记忆。尽管她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至少表面上她得到了一种平衡,一种自我麻醉。然而现在不行了,这种表面的安宁、平静也无法保持下去了,过去的一幕幕从记忆深处浮出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她开始在家长接送孩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去搜寻一个身影。她知道请了保姆的人家,一般是由保姆来接送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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