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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览也晓得白老先生心中的那一层指望,可他却注定要辜负他的殷殷期待,同时他还对白家人这股子死到临头还硬着脖子的清高劲儿十分反感——不就是一个靠做买卖发横财的贱贾么?还真以为自己能算什么金贵的人家?得罪徐家于你们能有什么好处?现世报来得便是这么快,要教你们知道厉害的。
他心里讥诮地发着狠,脸上的神情却比白老先生还滴水不漏,既客气又恭敬,说:“老先生哪里话?您看您的货,自然不犯法。”
大雨如瓢泼,天边又传来一声闷雷,恰似冯览蛇目中一闪而过的阴狠一样令人心惊,他顿了顿,话锋立即一转,补充:“只是我们接到线报听闻今夜有革命党要偷渡出海,这就是违法的了——给公家办事嘛,总要讲规矩,不得不亲自来验一验查一查,还请老先生见谅。”
说完,脸上神情厉色一显,已对身边的士兵下了令:“去,查查那几艘船。”
指的赫然就是革命党们的藏身之处!
白清嘉是彻底慌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面色惨白地对冯览露出了示弱的神情,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华发老人眼下为了自己的儿子向一个晚辈低头,而对方却残酷地视若无睹,仍命令军警们手持枪械、一步步向那几条渔船逼近。
身后便是夺命的悬崖,她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此刻就在生死一线之间,可是上天入地皆是死路,绝无缝隙容他们逃出生天。最绝望时她还是看向了徐冰砚,隐隐期待着他能像当初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一样从天而降伸手将她拉出困厄的绝境,可如今他却站在雨幕的那头一动不动,幽深的眼睛越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清冷又肃杀,像一尊不知怜悯的石像。
她终于彻底放弃了,目光从他身上狠狠别开,耳朵却在一片苍茫的雨声中绝望地捕捉着军警们的动静,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从堤岸跨上甲板、从甲板走向船舱、又催命一般敲响了船舱的门。
未得应答,他们于是狠狠破开了那渔船上单薄的小门。
“长官!这里有人——”
第42章一发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白清嘉的心被狠狠攥成了一团!
她两只手都在发抖,感官几乎是麻木了,连被她父亲下意识地狠狠掐住了手腕都感觉不到疼,又听冯览悠悠然地“哦”了一声,音调上挑,夹杂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戏谑,随后也在一众军警的护卫下一步一步向船舱靠近了。
“二少爷,”他的声音大起来,好像是故意说给白宏景听的,“请你自己出来吧,冯某也不想伤了和气。”
船舱里无人应答,白清嘉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没过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一群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又出现了幻听,仿佛听到了子弹上膛扣动扳机的声响,然而半晌之后身边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大雨绵延不绝于耳。
白清嘉越发不明所以,忽而又觉父亲紧抓她手腕的手卸了力,遂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船舱中走出了一群生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个个衣着破落神情闪躲,像是在工厂里做工的,哪有白家二少爷白清远半□□影?
她怔住了,满眼的不可置信,扭头看父亲也是同她一般形容,再看那几个青帮中人却是不惊不躁,似乎早就知道这船里的乾坤……
另一边的冯览可真是大惊失色!
他奉了徐振的命令要在今夜收去那白二少爷的命,派人跟了白宏景三天才好不容易摸到眉目,哪能容许事情在这临门一脚的当口出现纰漏?他当然不肯死心,见状立刻冒着大雨对左右的士兵厉声下令:“进去搜!仔仔细细地搜!一个角落也不要给我放过!”
军警们大声应“是”,继而纷纷持枪进入了狭小的船舱,连那几条渔船的舱底都打开查验了,就差拿把斧子将船整个劈开、查一查狡猾的革命党是否变做小纸片藏在了木板的夹缝里。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
冯览的眉头已然打成了一个死结,瞳孔缩得像针尖儿一样小,他站在船上看着白宏景,嘴角已经勾起了一抹冷笑:“白老先生好厉害的手段,这一招是声东击西还是瞒天过海?可你不要忘了私藏革命党是什么样的罪过,难道就不怕北京问责?”
夜雨之中白宏景的神情也显得高深莫测了,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冯览轻笑了一声,缓缓反问:“私藏革命党?这些不过是要到我厂子里做工的工人,便是大总统亲自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冯秘书可不要胡言乱语坏了我白家的名声。”
声息冷沉,再不似方才那般隐忍。
冯览狠狠一眯眼,心下却知自己今夜是着了白家这老狐狸的道、断不可能抓到白清远和金勉了,这帮可恨的革命党说不准此时已然寻了别的法子逃之夭夭——可他心中隐隐却又存了疑虑,不信白宏景能有本事把事情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遑论方才他看得真真切切,在军警上船搜捕时白家父女的神情分明是乱了,难道他们还能演得那么真、骗过了他这双在官场中磨练多年的火眼金睛?
然而他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抓不到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偏生他还不能发作,要生生压着脾气对着白家人好言好语,牵强地弥合着两家人之间早已裂开的缝隙,笑着说:“没有是最好的了,也是我们得的线报有误才险些造成了误会,如今查清就好——我向白老先生致歉。”
说完,压下心底十二万分的不甘和屈辱,在瓢泼大雨中向白宏景深深鞠了一躬。
白宏景冷眼斜视,连一个假作客气的笑也欠奉,老迈的身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照射下显得分外苍冷,飘摇的风雨使这个夜晚越发令人惊惧。
冯览也明白今夜发生的一切对于两家人来说已无异于撕破脸皮,是以也没耗费多少耐心等待白宏景免去他的礼节,片刻之后便自发直起了身子,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码头畔的白家人。
“走——”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处其间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眼看着一场大戏近乎荒唐地落了幕。
军警们纷纷随同冯览从码头上离开,那个男人的背影亦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白清嘉生出了错觉,依稀看到他从雨幕的彼端向她投来了一个沉沉的眼神,满天的风雨也不及他当时那个神情晦暗,让她一颗心像被人拧着,连酸涩都感觉不到了。
而当军警们可怕的背影终于缓缓淡出众人视线,白清嘉的耳边又忽而传来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她僵硬地回过头一看——
……却见她年迈的父亲已经昏倒在了大雨里。
白宏景早已不再年轻了。
即便他娶了一房年轻鲜嫩的姨太太,即便他还活跃在京沪社交场的中心,即便他心里还勾画着一幅又一幅壮烈的图景、立意要把自己的家族送上越来越高的台阶,他也终归还是老去了——次子闯下的祸患能有多大?能有当初改朝换代的震动大吗?可他却顶不住了,区区小半月的操劳便累垮了他、把他拖进了仁济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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