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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学诗非一日之功,阮元听了母亲教导,也不着急,只日复一日的多读多看,过得数月,言语间日渐通顺。而且阮元也意外发现,自己记忆文章,比之以前,更为深刻难忘。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十五年的冬季,阮承信原本抄书的雇主离开了扬州。阮承信闲来无事,便带了阮元,去仪征江面看长江过年。
仪征是阮家籍贯所在,阮承信祖父阮时衡原是扬州江都人,长居旧城,但彼时扬州人口众多,官学名额却有限。仪征人口不如扬州,官学名额却不少,在仪征应科举,更易入官学学习,为日后打基础。于是阮家在仪征买了田产,置了墓庐,便改籍为仪征。阮承信父亲阮玉堂便是在仪征应武举,直至武进士。阮承信担心阮元自幼生长在扬州府城,不识籍贯所在,便多带他来看看。
这时正值清缅战争结束,又临近年关,仪征官员为庆祝天下太平,特许百姓得以放灯。阮元父子到得江边一带,只见灯火通明,五彩花灯争奇斗异,江上船只,如云生蚁聚,确是一片盛世风景。
灯上所画,多是些西厢、红拂之类民间故事,阮元少时所读之书尚未涉及,不免问起父亲。阮承信倒是不忌讳说部故事,对这些民间之事所知甚多,便一一为阮元解答。父子间游玩正是尽兴,忽然远处一个声音大声响起:“盐船着火了!”
阮承信听得这话,顿时一惊,看着声音传来之处,果然有隐隐红光泛出。眼看不少人都往江边赶去,便也抱了阮元,去江边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江上火势渐大,等阮承信父子赶到近处时,已是一片火海。
盐船平日仅在江上航行,多半质量并不高,也没有多少防火用具。而仪征江面,又是南京和扬州关联之所,一时大量盐船在此聚集。这一场火下来,江上盐船毫无防备,顿时纷纷起火。不满半个时辰,长江已成了火海。
沿江民众越来越多,可也没人愿意去救火。
阮承信找来一个路人,问道:“兄弟,这火烧得这般大了,也……也没人去救吗?”
“大哥是外地人吧,这里的规矩也不懂的?”路人看着这场大火,似乎并不稀奇。
“我常年客居外地,多年不回仪征了。”阮承信籍贯在仪征,倒也不愿说自己是外地人。
“这火灾啊,原本都是巡河的守卫来负责。”路人似乎很了解这些,说起来如数家珍:“可这平日也没什么灾祸的,大家太平日子过惯了,那些守卫平时,也只看他们吃喝玩乐,防火救灾的事,就没那么伤心了。反正事后报一个火势过盛,扑救不及,也就罢了。若免了他们的职,又要找人,也是一般的慵懒,还不如用旧的。”
“那,平日民间就没什么办法?”阮承信还是很难相信。
“守卫不让啊,若是咱们平时自己去救,那不是抢了人家的生意吗?若是真有胆大的,真去救火了,没得几日,这些守卫就会变着法儿纠缠他们,直到他们再也不敢,或者干脆搬出去。日子长了,咱也就不敢动弹了。”
阮承信听完,不由得连连叹息,火势大到这般局势,便是守卫来了,恐也难救。只得眼见一艘艘盐船在火中爆裂倾覆,一袋袋精盐沉入江中,与长江融为一体。又过得半个时辰,守卫终于渐渐赶到,救了一阵火眼看势难挽回,便相继离去了。
阮承信虽不经商,但看得长江已成一片火海,也不禁为盐商难过。正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声音高声吟道:
“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积哀怨于灵台,乘精爽而为厉。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呜呼。哀哉!”
听得文辞,竟是累年不出的骈文。骈文本以音韵见长,这时逢此极惨之景,更是悲怆凄然,令人泪下。
又听这声音继续道:“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气绝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阮承信定睛看时,见是个青年男子,手持酒瓶,如痴似醉。想必也是读书之人,不忍这人间惨剧被世人遗忘,故做文如此,为这一场大火送上祭奠。
阮承信不想阮元再看这等惨剧,忙遮了阮元眼睛,将他带走了。
或许这个时候也没人想到,这场火,竟意外的成了乾隆朝的分水岭,乾隆盛世自此之后,也便渐渐走上了下坡路。
这年冬天,阮家人暂时搬回扬州。这一日阮承信安顿好妻儿,又出去看陈集搬回来的家中物件。好不容易家中事安排妥当,却又下上了雨,阮承信还未能回到家中,只好找了个小摊,在棚子下躲雨。
店中伙计忙过来问道:“客官可是要吃面?”阮承信点了点头。
“那,是‘大连’、‘中碗’还是‘重二’?”扬州面食丰富,依面量大小,有三等分法,量最大的是“大连”,阮承信平日节俭,不过点个“重二”,但这天走了一日,颇为疲乏,便一反常态,点了“大连”。
“客官要个‘合鲭’吗?上午新到的斑鱼,正新鲜呢。”伙计问道。“合鲭”指的是面中带上成块鱼和肉,阮承信想着“大连”都点了,再点些也无妨,便应了一声。
“客官,六钱银子。”这一下倒是把阮承信吓得不轻,忙问:“你这就一碗面,虽说量大了点,也不值六钱银子吧?”
“听你口音也是本地人,客官是平日不用‘大连’,不知这加了新鲜斑鱼的‘大连’,便全扬州最便宜的面馆,也不会低于五钱么?”阮承信看他这店面颇大,外面棚子只是一部分,又加上雨势渐大,店家便是多收点钱,也是常事。又觉伙计口气,似有讥讽之意。自己也颇为读书人身份自矜,不愿露出窘相,索性一咬牙,点下了这份“合鲭”。
“其实早十年间,客官倒是能少花些钱。”伙计一边到后面吩咐做饭,一边和阮承信聊起天。“我家三代都在这个馆子里做面,扬州城别的不说,吃饭这点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小的时候这‘合鲭’再贵也不过两三钱,后来便卖不得这样低了,邻家看你那样贱卖,都把你当仇敌一般,还怎么过?”
“那依你之见,这又是为何呢?”阮承信倒也不自命清高,主动和伙计聊起来。
“还不是因为那些有钱人家。”伙计看着面煮好了,便送过来,和阮承信继续聊道:“这城里数盐商最有钱,几个大盐商更是攀比得厉害。先是面里必有鱼,再是有的人只要斑鱼,再后来呢,有的人除了当日海里的斑鱼,一概不吃,说腥了一碗面。这东海离扬州又不近,打鱼的多是连夜出海,只为捞一网新鲜鱼。长此以往下来,鱼价高了,面价自然也高了。”伙计也颇为感慨,毕竟买鱼成本和面价一相折算,可能面馆收入,反不如以前。
但话说回来,阮承信看着眼前的这碗“大连”,鱼汤倒是颇为清亮,尝了一口,确比往日所尝鲜美得多。这面店也不愧为数十年老店,面汤香气浓郁,自有一番风味。若仅为一饱口福,六钱银子花得也值。
正吃面间,忽然见边上有个不小的包袱,阮承信眼看周边已无旁人,便问起伙计:“这儿还有别的人吗?”
“别说别人了,要不是客官你过来,我们早走了。”伙计看阮承信颇为老实,也不免开开玩笑。但眼看大雨一直不停,店里人倒也真的准备关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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