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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汴州城外南山的禹王台上,站了五个人。一个紫袍人带着一个黄衣黑汉站在台边,紫衣人正是郢王。
台上站了三个人,一对身边淡青色衣衫的中年夫妇和一个身灰色道袍的老道士相对离了三丈,三人手中俱无兵刃,垂手而立。郢王抬头看了看天色,好像一片淡淡的黑影正在向太阳缓缓移去,已经将近巳时,他沉声说道:“空空道长,聂娘子,食日之时已近,你等可有反悔?”
空空道人仰天长笑,豪声说道:“此战我已等十六年,还有何可说?”
聂隐娘却神色不变,只是向紫袍人敛身为礼,却不说话。
紫袍人随即退到台角,那黄色黑汉一撅嘴唇,清亮的啸声刺破平静。台下猛地一阵虎吼之声,却出自一只白驴的嘶叫,空中一只青雕盘旋而来,落在那黑汉的肩上,这黑汉眼大唇润,颧突鼻挺,显非中土人士。
约过了十数息,那黑影与红日相接,便如什么东西微微咬了这红日一般。远处汴州城中顿时起了呼喊之声,台上犹然隐约可闻,接着细微的锣声夹在中间传来,聂隐娘忽然叫道:“夫君!”
徐子平突然打开了手中石盘。空中一道白光如丝而来,聂隐娘从发髫上取下一根杈子般的匕首,直往白光而去,双剑相交,居然发出“咯”的一声。徐子平不慌不忙,把石镜朝那点白光照去,刹那间整个禹王台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柔光。空空道人已知这石镜的中间已被袁子期刺破一点,当下暴喝一声,身形化作数十个灰影,直向聂隐娘攻去。聂隐娘也是一声娇叱,一团灰影中夹着一团青衫,两人俱是足不着地般不停游走,可那徐子平的石镜却一直能对住空空道人的剑尖。
空空道人久战不下,心中微感烦躁。此时,天已全黑,但他手中的短剑却光华不减,犹如能自己发光一般。聂隐娘的剑却恍如无物,黑暗中只见她眸子微微发亮。空空道人此刻方知聂隐娘为何要将斗剑之期排在这日食之候,他这剑作三棱状,各面都能发出光芒,传说乃是殷代帝王得天之赐的“含光”剑。这剑固然能却三军之众,但这暗中使来,直如明练。此刻他突然有点懊悔,也有点愤恨。懊悔的是,居然没想到这含光剑此刻成了他的劣势,愤恨的是,袁子期怎么就没把那石镜给全打碎了呢!
他身处下风,苦苦支撑,凭着数十年来的对战经验支撑。此刻天色已经全然黑了,徐子平的石镜突然放出耀眼的白光,笼住了禹王台。空空道人心中大惊,十六年前的一幕蓦地涌上他的心头。同样也是一片耀眼的白光,然后,他在快刺死聂隐娘的一刹间从天上落入地狱。不,这次不一样,他突然感到白光中有一点是灰色的,当即抢上前去,一剑刺出,但那黑色却瞬时移到了一边。他自认身法天下无双,但总是刺不到那灰点。
聂隐娘的羊角剑不断地向他划来,他急忙闭了双目,脚上不停踏着六十四卦的爻位,那羊角剑此刻好像变成了铁石,两剑相交却发出“噌噌”之声。二人轻功俱入化境,相斗极剧,衣襟带风声却细若无闻。
忽然间,他感到眼前一暗,立刻睁眼,却不觉刺眼。他心下大喜,知道这是袁子期给他留下的破绽,当即纵身上前,尽力将剑插了进去。谁知这一刺之下,竟如刺入虚空之中,白光焕然大亮,然后他仿佛站在一片虚无飘渺的云中。他抬头四顾,却只见一阵阵白烟飘过,他心中大急,急忙使出“空灵剑法”,四下腾跃,但周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紫袍人,那黑汉,徐子平都不见了,甚至连聂隐娘也不知去向。
他耳边仿若传来一阵虎啸之声,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一个老虎影子向他走来。他想跳过去,却好像脚上踩的云团变成了雪地。他看到了雪树上簌簌落下的冰枝,随即背上一凉,好像一片雪花渗入他的肌肤。他一个趔趄,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聂隐娘正持剑向他刺来,用一种慢的无可思议的速度。
他想躲闪,但无论到哪边,聂隐娘好像都正对着他,手中那把羊角匕首鬼魅一般极慢地刺过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照着聂隐娘挺剑刺去,那角匕却在霎那间长了数尺,直如一把长矛,忽地刺入他的身体。
他感到一阵剧痛,幻象在瞬间消失了,其他人好像都站着未曾动过,聂隐娘在他身前五尺之处,羊角剑上流着血,而他的左肩已经被刺了极深的一个洞,血正在不停地淌出。
紫袍人微微皱眉,聂隐娘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站在当地,却不进击。他极其愤恨地朝徐子平看去,这人与十六年前一样,一样毫无表情,甚至一样的容貌。他怒喝一声,直扑向徐子平。但当他看到石镜时,一切又都变了。
他好像站在一个荒野中,月光寒凛,朔风四合。然而,好像周围又有很多人,又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喃喃语声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耳中,他四下寻探,却又空空如也。他觉得自己要被困在这无尽的荒原上,他突然用尽全力,叫道:“袁仲道!”
禹王台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极其绚丽的光,那光好像是纯白色的,又好像带着所有的颜色,如同一道雪亮的闪电轻拂过柳丝一样,从一团黑色的影子中辟出。“咔啦”一声,石镜好像被打了一下,然后空空道人瞬间又感到了禹王台上土地的厚实。那黑影又围住了聂隐娘,“喀”的一声,羊角匕首从黑影中被抛出,接着,一个黑袍人已跪在空空道人身边,正将一颗黑色的药丸放入他嘴中。
聂隐娘的右腕滴着血,她忍痛去三丈之外捡起了她那羊角剑,却见一道白色的裂痕在短剑上如同血脉一样呈现。她看了看手腕,伤痕不到一分,并未伤及筋脉,显是那人手下留情。她脸色煞白地看着徐子平,徐子平脸上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种表情,他虽不出一言,不动一指,但伤心、惋惜、疑惑,都印在了他脸中,聂隐娘甚至还从中看到了一丝恐惧。顺着徐子平的目光,聂隐娘发现那天青色的镜面上,竟然也出现了一道裂痕,那裂痕从镜的正中心蜿蜒而出,隐隐发出褐色的反照。
郢王亦是大为吃惊,拱手道:“这位兄台,何故误人争斗?”黑袍人淡淡答道:“我师兄与人斗剑,对手却也叫了帮手,以致我师兄受伤不轻,郢王却又为何不言?”
郢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极少出手,在江湖上更是毫无名声,谁知这黑袍人却知自己身份,不由他不微退一步。这武功高的出奇的人却是空空道人的师弟,空空道人成名已四十年,年纪七十有余,但听这黑袍人声音,却不会超过三十岁。数招间击裂徐子平的石镜,又刺伤聂隐娘的手腕,使他夫妻二人俱失宝器,除了那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人可以与这黑袍人争锋。但这人只是轻轻划伤聂隐娘,显然并无伤人意,又与空空道人那种非争个死活的样子截然不同,加之声音豪迈清越,郢王在敬畏之余又大生好感。
袁子期却只是为空空道人疗伤,并不理会诸人。徐子平和聂隐娘眼见报师仇再次无望,不由大感伤悲,而且袁子期现在要杀他二人,直如儿戏,他既已插手,这仇势难再报。二人向紫袍人磕了个头,紫袍人半跪还礼,二人便骑上台下的白驴走了。那白驴右边的后腿好像受了伤,走起来略带撅蹄,但数步之后,足下生风,引颈如虎吼般一嘶,迈开四蹄,连纵带跃,片刻间已消失在林间。
郢王眼见此场争斗竟以袁子期半途插手而罢,心想此间事了,也向他师兄弟二人拱了拱手。黄衣黑汉一啸,那青雕在空中转了个弯,斜斜向西飞去。郢王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台,各自展开轻功,向汴州城中而去。
此时红日又渐渐饱满,台上复又光明如初。空空道人睁开眼来,看着袁子期,微微笑道:“师弟,你这次又救了师哥一命,当真无以为报啊!”
袁子期神色平静,只是按住空空道人左肩的伤口,示意不要多言。空空道人却叹了口气,说道:“当年师父收你入门时,我颇有成见,谁知我这老命,却三番几次承你所救。老哥真当是对你不住,本来我应当把含光剑给你,但你现有吴钩,也看不上这种破铜烂铁了。”接着一阵咳嗽,伤口又涌出血来。
袁子期皱了皱眉,温言道:“师兄哪里话,我们本是同门,师兄何必多言。”顿了一下又说道:“师兄,恐怕你要在这禹王台上躺过今晚了,那羊角刺人后伤势极甚,你这伤已伤及筋臂,我给你服的那粒“重生托肌丸”虽是灵验无比,但头十二个时辰是骨肉初生之期,万不可乱动,师兄恐要此屈曲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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