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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没学过绣,也没习过字,她说要绣经,丫头们哧哧笑一回,还不住问她:“布裁了不曾?笔削了没有?再看看那线,分好了没有。”一面说一面笑。
石桂好容易想了个能正大光明学写字的由头,再不肯就这么白白放过了,别个问她,她只是笑,有时还把一把线递到人手里,叫她们帮着分线。
这么经了几回,也就没人笑她了,这事儿□□燕繁杏知道了,繁杏嘴快,叶氏性子淡,若不找些话说,她坐在房中一日就是埋头看书,摆了棋盘打棋谱,一局摆了十来年都没摆完。
在山下还能吃茶下棋打谱看书,到了山上别无事做,除了宋荫堂跟余容泽芝来请安,只是枯坐,对着山松发呆。
繁杏便把这个当作笑话讲给叶氏听,叶氏听了抬抬头,春燕只当石桂是有意出头的,前边又有瞒着绿萼出身的事在,笑一声:“不过是小丫头瞎胡闹,她只怕连姓名都认不全的,何况是这天底下第一的善书。”
叶氏顿一顿:“纵是胡闹也算有心了。”
得了叶氏这一句,石桂安心描起太上感应篇来,眉笔是硬笔,跟铅笔拿在手上差不多,她许多年不写字,才刚拿起笔来,绿萼就轻轻笑了一声,她看姚夫子拿毛笔,却不是这样。
石桂也不理她,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捏着笔写下太上感应篇第一个句“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别个丫头看不明白,绿萼却轻轻咬了唇,她不识字,可家里一年比一年穷,到用不起侍候笔墨的书僮的,书房就是她打扫的,砚墨裁纸洗笔,姚夫子再叹也不肯自个儿沾手,横平竖直,这一笔笔的,倒跟认识字一般,写得又快又好。
她不单认识字,还能写,绿萼咬了唇儿,余下几个去凑上去:“竟能写得这样小。”没一个不惊讶的,石桂这才醒过神来,才学写字可不写得又大又歪,她该是没拿过笔的人,便是自个儿觉得字差得已经不能看,在这些丫头眼里,也依旧是写得一笔好字了。
“你要是真识得,也能挂个幡子替人写信了。”良姜凑上去拿起来看:“这一笔笔画的苍蝇似的,难为你能下笔。”
石桂赶紧拿过来:“我把这当作画样子描,春燕姐姐那一付杏林春燕,上头的杏花鸟翅可不比这个难些。”
这么说着也对,有这功夫还不如画花样子,一个个就都散开去,石桂松一口气,恨不得一天里头就把这纸上的字都誊写下来,她记得这字,她原来是写过的。
石桂忘了很多事,再从一个小婴儿长起来,学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可她记得她曾经还有过另外一种生活,看到什么就能想起一些来。
看见姚夫子的画就想起自己是会画画的,看着太上感应篇,里面一大半的字,她都是认识的。
石桂不怕人笑,一笔笔描起来,没有黑线就用蓝线,她串着针,绿萼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绣笑一笑:“你这么扎不对。”
小丫头们不过做些粗活,做的帕子也是绣上一朵花两片叶,到了绿萼的手里,下针又快又好,既是道家的经典,还在上面描上了暗八仙纹,没一会儿就替她绣出葫芦莲花来。
几个丫头原来最瞧不上绿萼的,看她露了这么一手功夫,拿起来看了啧啧出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这一个做好了倒能献上去了。”
绿萼自来不有人夸,红着脸不说话,两只手抓着衣摆,良姜也知道她这性子了,让她帮手描个花样子:“姐姐们不得空,你看看我这上头能描什么?”
绿萼得了人夸奖,眼睛亮闪闪的透着光,微红了脸替她们一个个描上花,夜里用饭也在一处,绿萼原来小鸟依恋着母鸟似的挨住石桂不放,忽的合了群,石桂也松了一口气,越发把心思花到太上感应篇上去,可她日日出去,却都不曾遇见那个小道士。
大塔吊到半空中,大路边摆起灯来,自三清殿一直摆到坛上,这活计就是桂花几个属狗的丫头该干的了,一大早上起来梳了头穿上新衣,她们摆灯的时候,还有道士诵经来回,说是接迎神明入坛。
夜里也在做道场,圈神棚,一刻不断的念经添灯油,添油换灯这一面,几个丫头就练了许久,不洒了灯油不熄了灯芯,嬷嬷们千叮万嘱,一个都不能碰掉,若是灭了兆头不好。
宋老真人要念一夜的经,殿里殿外都点着灯,石桂几个就只顾着摆神棚边和大道上的,她把夹袄穿在时,外头套上新衣,夜里光听风声就冷得冻人骨头,把能穿的都穿上了,带上山来的两袋子糖给了小道士,还是良姜几个想法子,把点心压实了,一块块包着带在身上。
只当夜里难熬,没一会儿春燕就说厨房里煎了红糖姜汤,到点儿了还有东西吃,也不全是为着她们,宋老真人到底年纪大了,这场法事原是交给他徒弟来办的,奈何老太太相托,只得自个儿接下来。廊下还烧了炭盆,几个人挨着过一夜,总能熬过去。
白日里倒还好些,太阳底下是暖的,还晒得人出汗,绿萼身子虚,原来还大病过一场,又不曾好好养身就叫卖了出来,余下几个并不识得,石桂便让她在廊下坐着。
等太阳下了山,那一排烧麻纸拈线作灯芯的灯就支撑不住了,虽有黄帐屏风一路拦着,也还是有几盏叫吹熄了。
这一夜且有得熬,石桂把那张太上感应篇折了拢在袖子里,几个一轮班,到她歇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夜风吹得人手脚发寒,喝多了姜汤要如厕,几个丫头哪敢擅离,只好围着炭火烤一烤,后背冷透了,前面暖烘烘,坐在小杌子上头,一个挨着一个打起瞌睡来。
这会儿不是石桂轮值,四下里除了念经声,只有风不住灌在耳里,她揉搓了眼儿,把黄纸拿出来,正看得兴起,后头伸手拍一拍她。
回头一瞧正是那个小道士,他这会儿倒打扮得干净,头也洗了,道袍合身鞋子跟脚,只脸上还是那付赖皮模样。
早上领赏没有他,深更半夜的念经轮着他了,那几个小的念着经,他懒洋洋支棱着腿儿打个哈欠,身上衣裳单薄,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两只手叉在袖子里。
石桂因着他的松鼠得了一贯钱,是他抓来的,理应分给他一半,问了他的姓名:“你叫什么?”
小道士挠挠脸,这回倒肯告诉她了:“明月。”压低了声儿,一面说一面觑着她的脸色,她要是敢笑,他站起来就走。
石桂没笑,道观里头说的全是道号,他只怕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姓名不记得了,家乡就更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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