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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取了年羹尧的军报,一刻不停赶往康寿宫,雍正却已赶往慈宁宫举哀未回。沙沙的落雪声和东边嚎天嚎地的哭声响成一片。他坐在杌子上,捧着那个奏折,好像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真想揭开火漆封头,看看里头到底写的什么。按说他是宰相,如今又是内外全权大臣,他有机会拆这个奏折。但今夜不知怎的,他心神总安定不下来。是为年、岳二人不和?将帅争功原是平常事;是为允藏匿军报?今日太后薨逝,只顾了悲恸,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是隆科多索要兵符?兵符本就归隆科多管,京师布防和九城禁卫调动,也是稀松平常事。想来想去,觉得都不是,陡地一个念头:也许都是。一大堆的平常事凑巧在一处,也许就有非常之事!联想到前头几件大案,更是搅得张廷玉心乱如麻,只呆坐着痴痴地出神……
“衡臣。”
张廷玉没有应声。
“衡臣。”雍正又叫了一声。张廷玉猛地抬头,见是雍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惊得站起身来,又伏身跪倒,慌乱地说道:“臣走神儿,没瞧见主子进来……这是年羹尧的军报奏折,请主子亲自开封。”雍正哭得眼睛桃子似的,却显得心安神稳,叹声道:“你起来,朕知道你乏透了。”因见方苞也进来,又道:“方先生,年羹尧到底还是有折子。衡臣索来了,方先生读给我们听听,看看这位儒将如何报捷!”
张廷玉吃了一惊,疑惑地望着雍正:“主上怎么知道我军已胜?”
“头上三尺有神明。”雍正道:“世上事本就如此,有人造出来,就有人破得开,有人想隐瞒,自也有人竭力想揭开。像这么大的事,上关天下社稷,下关朕的名声事业甚或身家性命,朕岂能掉以轻心?折子在十四爷处,不错吧?朕早已知我军大捷,只是要看一看有没有这份奏折罢了。”说罢向方苞点头示意。
方苞小心翼翼拆开封头,展开折子,轻声读道:“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报皇上西宁大捷,歼敌十万事……”他顿了一下,兴奋地看一眼雍正,便朗声诵读起来,前头都是调兵部署、粮草供给千头万绪的军务,表述自己耐烦琐细、事必躬亲,如何细虑周详举纲张目着眼着手,把战前准备说得滴水不漏。接着写西宁大捷,像神来之笔:
夫青海纵横万里,罗布藏丹增所部皆百战之众,剽悍孔武,流徙不定,虽成壁中贼盗,无奈池深难竭。臣自甘凉入青,虽屡有小胜,卒难寻觅敌之主力,与之一决雌雄,而日耗帑金数十万,竭东南粮源万里来输。每念及此,深愧才菲能薄,致主上宵旰焦虑,深负国恩。为速胜计,不得已为此诱兵之策。壬子日,罗布藏丹增于塔尔寺集结兵力约三万余人,小作试探,知城中仅余兵力一千五百人,因臣不在城中,恐中诱敌之计,巡逻未敢来犯,检阅守城之士,皆如病坊乞儿,具令出战,则股栗不能出声。甲寅日,敌侦知臣在城中,乃大行集结,约五万余众叩城而围。臣即令焚烽火台集援军会战。是时叛军蚁集纷纷如麻,城外诸堡,悉为敌军所破,焚掠一空。臣为鼓舞士气,遂率中军护卫,兀坐城楼,以观敌情兼镇定军心。回望敌军压城欲摧,烟火蔽天,城外百姓哭声动地而不能救,惟俯仰叹息,默祈上苍,祐我皇清。但敌未攻,惟以火枪鸟铳及红衣大炮慑慑而已……
“后头的不用读了。”雍正吁了一口气,“岳钟麒有岳钟麒的难处,也不可一概抹倒。”方苞往下看时,果然写的是岳钟麒如何起先畏难不肯进驻松潘,次后又争功抢夺战俘的话头。末了方苞打了个怔,说道:“主上,十万战俘——这件事前头密折上没写呀!”
“好嘛,”雍正淡淡一笑,说道,“岳钟麒自请率军五千,扫荡余寇,追捕元凶,朕已经批下去了。仗打下来,叫他们午门献俘。唉……圣祖当年午门祝捷,朕年岁还小,都记不清了……”
“都杀了!”
“什么?”
“粮饷供不上,又怕管不好这些人,年羹尧下令,已经将十万战俘就地……”
三个人都被这可怕的数字惊呆了。十万人,手拉手可以从青海连到北京,一夜之间被年羹尧刀劈斧砍残杀殆尽!雍正两腿一软坐回炕上,双手合十闭目向西喃喃念诵了几遍大悲咒,从心底发出一声深长叹息:“人说年羹尧是‘屠夫’,朕还不信,唉……”沉思良久,方起身来,说道:“昔日秦赵之战,一夜之间坑赵卒四十万。朕将古比今,想来年羹尧必有他的难处。兵凶战危,没法子的事。来春战事结束,请高僧,还有朕的替身法师文觉和尚去青海,作七日七夜水陆道场,消除戾气吧!”
“我军大捷的消息要立即传邮天下。”张廷玉振作一下,说道:“今夜就印成单页邸报,全文刊载年羹尧这份奏折,命兵部广为张贴,一定要人人皆知,家喻户晓。”雍正点点头,说道:“你稍待一时,朕要加朱批。”说罢向案前,提笔濡了朱砂,不假思索便写道:
西宁兵捷奏悉。此番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不知如何宠锡,方快寸衷!你此番西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正当西宁危急之时,即一字一折恐朕心烦惊骇,委屈设法间以闲字,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此岂仅以有功而已矣!古来君臣遇合和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是矣。
写罢,递给张廷玉,说道:“你们看一看,要没什么参酌的,就明发!”
张廷玉和方苞两个人都是目下十行的人,略一看就都了然,雍正是竭尽心智要向天下万民表明他与这位统兵大将军非同寻常的关系。但君臣之际,恩人云云,不但肉麻,而且不伦不类。两个人对望一眼,方苞说道:“万岁,三纲之内,君为首,分际不可紊。此朱批若用之密折直批年羹尧尚可,但‘恩人’二字似乎也过了,随邸报颁示天下,臣断以为不可。”张廷玉也躬身道:“灵皋先生的话,臣也是这么想。边将立功,于情应加勉奖,于理是份所当然,似乎不必过于张大。”
雍正要了回去,皱着眉头看了半日,摇头道:“‘恩人’还是要的。当日西陲兵败,六万子弟兵无一生还,圣祖为此痛不欲生。朕与圣祖一德一心,年羹尧为圣祖爷出了这口气,就是替朕尽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因此朕要称他‘恩人’。留下前两句,加上‘国之柱石’四字批语,依旧明发。这个稿朕誊到密折上给他。岳钟麒也要有所慰勉,照你们的意思办就是了。”他说着,张廷玉已将改稿拟好,雍正比较着看了看,果然已不显得那么刺眼,只说了句“也罢了”便不言语。张廷玉知道他还要打座参禅,捧了折本挟在怀里便辞出来。看那天时,仍是丢絮扯棉纷纷扬扬地落雪,只因是头场雪,地气尚暖,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上盖了一层厚霜。略一停步,风扫下房顶的雪团落了一脖子,又凉又湿。张廷玉倒觉心安不少,扶着一个太监一步一滑地去了。
雍正的这一措置全部打乱了允禩与隆科多精心策划的举丧政变阴谋。专务提兵调将的隆科多听那苏说张廷玉不许启用调兵印符,有心去和张廷玉理论,但毕竟心里怀着鬼胎,几次见张廷玉,连提也没敢提。张廷玉原对隆科多不抱疑心的,原也想寻机会解说一下。开始时是忙得没空,待后见隆科多压根不说这事,倒上了心,也不说什么,只令大内侍卫侍候警戒雍正安全,又借口各王贝勒居丧哀痛,恐体力不支,加派太监守护各灵棚,允禩等人入厕,都有两个太监扶着进去。别说私房话,轻易连个眼色都不敢递。隆科多六天里头借故巡查紫禁城防卫,带着鄂伦岱一干侍卫绕金水河看了,只见到处都是新设的兵营,编制统属又各有归属,路过毕力塔防区,他连进也没敢进去——这些兵营中旧属倒是不少,问了问,有的说自己归德楞泰管,有的说是张五哥,还有竟说归内务府统管,各自不一。弄得隆科多又惊又疑,又担心着允禩翻脸,直急得坐不稳站不宁睡不安,一闭眼便做噩梦,热锅上蚂蚁般没个走处。雍正几次问事,见他时而惊惕时而恍惚,先还以为是悲痛迷心,后来也觉诧异。
二十七天的国丧就这样——像结了冰的永定河,面儿上平静坦荡如砥,下头却是激流湍水——平安渡过。宫中太监忙上忙下,撤灵棚去幔帐,烧纸人纸马,焚灵幡,白纱灯换了黄色宫灯。百官各自回衙视事,阿哥们打道回府,剃头洗脸面貌一新。雍正除了丧服,却不放方苞回畅春园,就近回养心殿召方苞进来议事。
“灵皋先生,”雍正待方苞坐定,轻声说道,“按理今日除服,该让你松和一下的,但朕总觉心绪不宁,和你再聊几句,过午用过膳,送你回畅春园。你是国策顾问,朕想多听听你的。”
方苞熬得脸上有些浮肿,略一欠身,说道:“当日二祖慧可皈依佛法,曾夜问菩提达摩,说‘我心不安’。达摩祖师说:‘来,我为汝安之!尔心在何处?’——臣不敢自喻,只是个比方,心在何处?心在万岁心中!万岁觉到了的,即是万岁不安之处。”
“朕是在想,这次丧事是不是办得张皇了些?”雍正啜着奶子道,“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却又平安无事,事过之后,怕有人讥讽。”方苞一笑道:“人臣忧谗畏讥,是所处位置使然。人主似乎不必。谗也好,讥也好,总比为人所笑强些儿。恕臣不恭,万岁真正想的,恐怕是舅舅。”雍正咧了一嘴想笑,又敛住了,说道:“方先生,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什么叫‘妖’?反常。”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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