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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有颜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来的汉人,却看不出哪些是有颜色的。只是在两家新开的商号里,看出来穿藏服的伙计其实是汉人。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问我在街上寻找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要把颜色涂到脸上吗?他们的颜色在心里。”
“那我就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就在店里坐下来喝酒。我还跟他开玩笑说要是他弟弟在,这些日子正好对麦其土司下手,报仇。我说:“要是那仇非报不可的话,这回可是最好的时机。”
店主人叹气,说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那你来干怎么样?”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想接着干了,我才会下手。这是我们两兄弟定好的规矩。”
他们的规矩有一条使我背上发冷:要是麦其土司在他们动手之前死了,下一个麦其土司,也就是我,将自动成为他们复仇的目标,必须杀死一个真正的麦其土司,才能算报了家仇。
我当时就害怕了,想派人帮两兄弟干掉麦其土司。酒店主笑了,说:“我的朋友,你可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杀掉。”
是的,我的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
店主说:“那样,你也不用担心哪一天我来杀你了。”他把我送出门,说:“少爷有好多事要干,口去吧,回去干你的事情吧。”
这里正说着话,妓院老板来请我了。还隔着好远的地方,姑娘们的笑声,唱机里吱吱嘎嘎的音乐声,和炖肉与煮豌豆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我在楼下大厅里坐下,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坐在我怀里的姑娘。我觉得空气里有梅毒的味道。我坐着,怀里坐着一个干净的姑娘,听老板讲了些土司们在这里好笑的事情。连她手下的姑娘们听到就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来,但我觉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颜色的男人都没有两样,除非像少爷一样。”
“少爷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掏出一丝肉末,弹掉了,说:“像少爷这样,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听口气,她像是什么颜色的人都见过。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座放荡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风从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一路上,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街道上的尘土、纸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僻啪声。好多人一面躲开它,一面向它吐着口水。都说,旋风里有鬼魁。都说,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脸都要逃避。但旋风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从大房子里冲出了几个姑娘,对着旋风撩起了裙子,现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风便倒在地上,不见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想是没有找到有颜色的汉人的缘故,不然,空着的地方就会装满了。
就在我寻找旋风到底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下人们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泽郎带着一大群人上了马,不等我下令就出发了。马队像一阵旋风一样刮出去。他们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踪影。索郎泽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让尔依把自己绑在上面。我不伤心,但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闭上眼,塔娜那张美艳的脸就在眼前浮现。这时,楼下响起了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个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机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好多年来,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远了。现在,她又发出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围着我的床铺转来转去。她叫主子不要伤心,并且不断诅咒着塔娜这个名字。我想给这个小手小脚,嘴里却吐得出这么多恶毒语言的女人一个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来。我叫她滚开,我说:“不然就把你配给瞎了一只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来,说:“求求你,我不想生一个奴隶。”
我说:“那你出去吧。”
她说:“不要把我配给男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记着自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烫着了我的心,我想说什么,但她掩上门,退出去,又回到侍女们的队伍里去了。
楼下,被鞭打的索郎泽郎终于叫出声来。
这使我身上长了气力,走到楼下,叫尔依住手。
这是尔依第一次为我行刑。想不到是索郎泽郎成了第一个受刑人。绳子松开,他就顺着行刑柱,滑倒在地上了。土司们都围在那里,欣赏麦其家行刑人精湛的鞭法。茸贡女土司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的眼色,又看了看尔依手中的鞭子,便把话咽回去了,麦其土司也是一样。现在,所有土司里只有一个拉雪巴土司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想说什么,我没叫他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处。我告诉这些土司,他们问我请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请他们来看茸贡家的女人怎么背叛我。我告诉他们,明天,想动身的人就可以动身了,他们身上已经有了我的礼物。
他们摊开双手,意思是说并没有得到我的礼物,却不知道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叫梅毒。
土司们都准备动身了。先后来跟我这个伤心的主人告别。拉雪巴土司说:“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叫她女儿勾引汪波土司,少爷不要放过她。”
想不到,就在土司们陆续离开时,塔娜口来了。她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回来了。我妻子脸上的尘土像是一场大火后灰烬的颜色。她十分平静地对我说:“看吧,我这一辈子最终都是你的女人,我回来了。”当初,她和麦其家死去的大少爷睡觉时,也是这样。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上楼去了。土司们都看着我,而我却看着塔娜从容上楼,这时,她的母亲绝对不该出来,但这个老太婆出来了,出来迎接她美丽的女儿。茸贡女土司发现,美丽女儿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了。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塔娜抬头看见母亲,立即畦地一声哭了起来。
塔娜望着她的母亲,坐在楼梯上大动悲声。
起先,女土司脸上出现了悲愉的神情,但慢慢地,女土司佝楼着的腰直起来,众目腰腰之下对着心爱的女儿狠狠唾了一口,便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下楼了。走到我面前时,她说:“这个无能的姑娘不是茸贡的女儿了!你这个傻瓜,上去哄她,叫她不要哭,我要告辞了!”
女人的逻辑就是不一样,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眼下的事情就跟她没有干系了。我想这是不对的,但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父亲在楼上大叫不要放这个女人走。麦其土司气喘吁吁地从楼上下来,对我喊道:“依了她的话,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将来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
他儿子傻乎乎地问:“将来?我怎么能当了麦其土司又当茸贡土司?”
土司们大笑。
麦其土司差点气晕过去,要不是下人们扶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土司太太也从楼上下来,冲着儿子大叫:“那你就先当茸贡土司再来当麦其土司吧!”
女土司笑了,对土司太太说:“你的糟老头子能活过我吗?”女土司又对着她的女儿狠狠地唾了一口,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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