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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见了梁储,他也顾不得揩汗,纳头便拜。梁储欠欠身子算是还礼,抬手让李良坐下,问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李良与梁储同是广东老乡,没有这一层扯得上的关系,李良也没有理由死乞白赖地求见。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厚斋先生,晚生是来求救的。”
“求救?”梁储一惊,问,“你怎么了?”
李良一脸的晦气,抱屈答道:“前几日例朝,卑职的六科廊同僚都听了圣旨,要举行京察,回衙来大伙儿一议论,都觉着这是新任首辅李宾之的好主意。厚斋先生你也知道,咱们这批科臣都是刘首辅提拔的,根本不赞成新学那一套。为了维护朱子儒学正统,咱们没少弹劾李宾之,他恨不能把咱们一个个都生吞了。哼!这一回,他就可以借皇帝之手,把咱们一锅端收拾干净了。”
梁储看李良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外头都在传,新首辅要把刘阁老的故旧门生一网打尽呢。”
”胡说八道!这都是捕风捉影,你堂堂一个礼科给事中,有没有脑子?也信这些个谣传?”梁储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厚斋先生,六科廊的人并不见得个个都是些呆脑瓜子吧?种种迹象,叫咱们不得不信啊!”
“介之,你一口一个咱们,究竟代表谁说话?”
“实不相瞒,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与厚斋先生同乡,因此撺掇着让咱来找您。”
李良觍着脸,一把折扇呼呼呼摇个不停,看他那副样子是焦急、愤懑、惶恐与卑琐都交织在一起。粱储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但对李东阳热捧新学的做法更谈不上什么好感。他心里头一直替刘健忽然丁忧去职感到遗憾。爱屋及乌,因此对李良也微微动了恻隐之心,遂嘟哝一句:“即便是这样,你找我又有何用?”
李良答:“咱们言官们商议,现在满朝文武,最能说公道话的只有您厚斋先生与谢阁老两人,你们两位大人出来说话,新首辅不敢不听。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也由你们俩主持,这或许就是咱们科臣趋吉避凶的正途。”
“哦,此话怎讲?”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厚斋先生能奏明皇上,咱们的京察改由吏部与都察院主持。”
李良此话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论其秩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却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职,他们的京察倒是应该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禄,他们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处置了。
李良他们担心直接面对皇上,李东阳就可以上下其手从中寻衅公报私仇;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来进行,有梁储和谢迁两位无偏无党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从中斡旋奥援,局面或许还有可救之处。梁储久涉朝政,对科臣们这一请求的真正动机自然是透透彻彻地明白。
他笑了笑,说道:“这恐怕不行。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这是祖制,恐怕这次也不能例外。”
“那,厚斋先生岂忍心看咱们成为砧上之肉?”
“呵呵,你们想的太多了!没有这么严重吧。你们对新首辅可能还有误解,他提出京察岂是为了公报私仇排斥异己?时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与你闲扯。”
梁储说着就起身吩咐备轿。李良本希望能看到梁储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是这老头子说了几句油光光两不挨边的话,让李良既感到有点希望又觉得不踏实,时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
却说梁储乘了八人大轿,从他所居的文元巷出来,大约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东长安街。这时候卯时已过了多半,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热闹时候。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
梁储心平气和,倒也不催促,索性放了轿帘闭目养神。眼睛虽是闭上了,心神却不能养。他一门心思还在想着李良的话。自四天前皇上例朝当庭宣布即刻实行京察,这些时应天、顺天两京各衙门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说它乱,并不是表面上那种能够见得到的嘈嘈杂杂闹闹哄哄的局面。事实上较之以往,衙门里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点卯之后,官员们便三个五个扎堆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
从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脱下马尾裙到某亲王吃海狗肾鹿鞭吃成了痨病;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领,逮着什么谝什么,一谝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丢在了一边。
现在却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紧衙门里当值的显官,往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见了人像只大肥鹅一样头昂到半天,如今也缩了气儿软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脸菩萨。
这一切变化,皆因京察的圣旨既出,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考虑自己的升降去留。在这关乎前途命运的非常时期,谁能不着急?谁又还有闲心插科打诨说笑话?
连前些时因王守仁讲经筵”四民平等”的演讲引发的风波,也似乎销声匿迹。本来许多官员们大发牢骚,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动想闹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头说的乱,是乱在两京官员的心里头。究其因,官员们的慌乱主要是心中没有底。
谁都知道皇上并不直接参与京察具体过程,真正决定众官员命运的还是新任首辅李东阳。这种情势下,针对李东阳的各种各样的猜测纷纷出笼不胫而走。
譬如新阁老礼部尚书焦芳与掌院都御史刘宇的担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耸听者,梁储都不知听了多少。因为两人儒学理念上的不同,梁储与李东阳并无深交,但毕竟同在朝中多年,特别是在前两年任兵部尚书期间,与内阁中分管户部和兵部的李东阳有着较多的接触。
他对李东阳的深沉练达的行事风格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虽然不敢保证李东阳不会利用京察排除异己,但他更认为李东阳这一举措有其更为深远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不仅仅是他,两京稍有资历的官员都应该清楚。
话要说回到弘治十一年,刚入阁不到半年的李东阳在当时内阁四名辅臣中位居末次,就向弘治皇帝上了一道《整肃纲纪六事疏》。
开篇就讲“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
接着,李东阳便从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六个方面全面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施政纲领,希望皇上能够“审时度势、更化宜民”。
从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推行改革,改变自正统、成化两朝积留下来的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国库枯竭、武备废弛,豪强势力大肆兼并土地,农民破产,民不聊生的严重局面。
在这篇洋洋万言的《整肃纲纪六事疏》中,李东阳对拨乱反正弘治皇帝充满了期望。他惟愿弘治皇帝能够像成汤那样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当一个辅佐成汤成就霸业的伊尹。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当时他还没有获得弘治皇帝的绝对信赖,同时李东阳前面还有刘健、马文升、刘大夏、谢迁等素有名望雍容进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权还轮不到他这位当时年仅五十岁的末辅作主。
鉴于这些原因,弘治皇帝收到《整肃纲纪六事疏》后,只是敷衍式的嘉奖。他的朱批“览卿奏,俱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恳,该部院看议行”,只是一纸空文,国家政治局面依然是水行旧路没有多大改变。但是,李东阳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气馁。
当伊尹霍光这样的名臣良相是他毕生的政治抱负,他继续兢兢业业,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机会的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今年初,刘健丁忧致仕,李东阳在云台问对后,终于荣膺阁揆之职,把握住这次一展抱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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