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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茅草很长很逶迤,叶片上的锯齿锋利依然。怀抱中的父亲很安静,亦步亦趋地由着我,没有丁点犹豫和畏葸。暖风中的芭茅草,见到久违的故人,免不了也来几样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词。此时此刻,我不晓得芭茅草与父亲再次相逢的感觉。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温顺,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双腿,还有正在让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亲八十大寿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太阳对父亲格外温馨,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的怀抱里慢慢地温暖起来。
小路还在我和父亲的脚下。
小路正在穿过父亲一直在念叨的郑仓。
有与父亲一道割过芭茅草的人,在垸边叫着父亲的乳名。鞭炮声声中,我感到父亲在怀里轻轻颤动了一下。父亲一定是回答了。像那呼唤者一样,也在说,回来好,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像小路旁的芭茅草记得故人,二十二户人家的郑仓,只认亲人,而不认其他。恰逢十年浩劫,时值中年的父亲逃回家乡,芭茅草掩蔽下的郑仓,像芭茅草一样掩蔽起父亲。没有人为难父亲,也没有人敢来为难父亲。那时的父亲,一定也听别人说,同时自己也说,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
随心所欲的小路,随心所欲地穿过那些新居与旧宅。
我还在抱着父亲。正如那小小身影,还在空中飞扬。
不用抬头,我也记得,前面是一片竹林。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之后,这竹林总是同一副模样。竹子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不茂密也不稀疏。竹林是郑仓一带少有的没有生长芭茅草的地方,然而那些竹子却长得像芭茅草一样。
没有芭茅草的小路,再次落满因为收获而遗下的稻草。
父亲喜欢这样的小路。父亲还是一年四季都是赤脚的少年时,则更加喜欢,不是因为宛如铺上柔软的地毯,是因为这稻草的温软,或多或少地阻隔了地面上的冰雪寒霜。那时候的父亲,深得姑妈体恤,不管婆家有没有不满,年年冬季,都要给侄儿侄女各做一双布鞋。除此之外,父亲他们再无穿鞋的可能。一九九一年中秋节次日,父亲让我陪着走遍黄州城内的主要商店,寻找价格最贵的皮鞋。父亲亲手拎着因为价格最贵而被认作是最好的皮鞋,去了父亲的表兄家,亲手将皮鞋敬上,以感谢父亲的姑妈——我的姑奶奶——当年之恩情。
接连几场秋雨,将小路洗出冬季风骨。太阳晒一晒,小路上又有了些许别的季节风情。如果是当年,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再有这样的稻草铺着,赤脚的父亲一定会冲着这小路欢天喜地。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轻一些,走得慢一些。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更轻一些,更慢一些。然而,竹林是天下最普通的竹林,也是天下最漫不经心的竹林,生得随便,长得随便,小路穿过竹林也没法不随便。
北风微微一吹,竹林就散去,将一座小山散淡地放在小路前面。
用不着问小路,也用不着问父亲,这便是那小秦岭了。
有一阵,我看不见那小小身影了,还以为她不认识小秦岭,或者不肯去往小秦岭。不待我再多想些什么,那小小身影又出现了,那样子只可能是落在后面,与那些熟悉的竹梢小有缠绵。
父亲的小秦岭,乘过父亲童年的凉,晒过父亲童年的太阳,饿过父亲童年的饥饿,冷过父亲童年的寒冷,更盼过父亲童年对外出做工的爷爷的渴盼。小秦岭是父亲的小小高地。童年之男踮着脚或者拼命蹦跳,即便是爬上那棵少有人愿意爬着玩的松树,除了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父亲还能盼望什么呢?远处的回龙山,更远处的大崎山,这些都不在父亲期盼范围。
父亲更没有望见,在比大崎山更远的大别山深处那个名叫老鹳冲的村落。蜿蜒在老鹳冲村的小路我走过不多的几次。那时候的父亲身强体壮,父亲立下军令状,不让老鹳冲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讨米要饭而继续著名。那里的小路更坚硬,也更复杂。父亲在远离郑仓,却与郑仓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同样留下一次著名的伫立。是那山洪暴发的时节,村边沙河再次溃口。就在所有人只顾慌张逃命时,有人发现父亲没有逃走。父亲不是英雄,没有跳入洪水中,用身体堵塞溃口。父亲不是榜样,没有振臂高呼,让谁谁谁跟着自己冲上去。父亲打着伞,纹丝不动地站在沙堤溃口,任凭沙堤在脚下一块一块地崩塌。逃走的人纷纷返回时,父亲还是那样站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溃口被堵住,父亲才说。今年不用讨米要饭了。果然,这一年,丰收的水稻,将习惯外出讨米要饭的人,尽数留了下来。
我的站在沙河边的父亲!
我的站在小秦岭上的父亲!
一个在怀抱细微的梦想!
一个在怀抱质朴的理想!
春与秋累积的小秦岭!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秦岭!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怀抱中的父亲似乎贴紧了些。我不得不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父亲就会离开我的怀抱,成为一种梦幻,重新独自伫立在小秦岭上。
小路尽头的稻草很香,是那种浓得令人内心颤抖的酽香。如果它们堆在一起燃烧成一股青烟,就不仅仅为父亲所喜欢,同样会被我所喜欢。那样的青烟绕绕,野火燎燎,正是头一次与父亲一同行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情景。
同样的父亲,同样的我,那一次,父亲在这小路上,用那双大脚流星追月一样畅快地行走,快乐得可以与任何一棵小树握握手,可以与任何一只小兽打招呼,更别说突然出现在小路拐弯处久违的发小。那一次,我完完全全是个多余的人。家乡对我的反应,几乎全是一个“啊”字。还分不清在这唯一的“啊”字后面,是画上句号,还是惊叹号,或许是省略号?那一次,是我唯一见过极具少年风采的父亲。
小秦岭!郑仓!张家寨!标云岗!上巴河!
在那稍纵即逝的少年回眸里,凡目光触及所在,全属于父亲!父亲是那样贪婪!父亲是那样霸道!即使是整座田野上最难容下行人脚步的田埂,也要试着走上一走,并且总有父亲渴望发现的发现,渴望获得的获得。
如果家乡是慈母,我当然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一个成年男子为内心柔软所在寻找寄托。如果大地有怀抱,我更愿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对能使自身投入的怀抱的寻找。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寻找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深爱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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