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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隆隆的北风从上街来、从下街去时,满街的人和车都规规矩矩地匍下身子低着头,不只是鼻孔里,就连眼睛里也塞满了灰尘,以及灰尘中各类鞋底的气味,甚至还有高跟鞋磕在马路上的铁屑与铁腥。天上的颜色如同将整条马路倒扣了上去,或者是被刷了一层水泥浆,阴冷阴冷的,不用眼看心里也感到难受。没有一棵可以挡风的大树。一溜溜的冬青植物如大叶黄杨与小叶黄杨,用不着谁来摧残,光是些尘埃就让它们十足地狼狈了,可怜兮兮地一副自身难保的样子。看起来已连成片的高楼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是将北风激怒起来,像那扎破的气球,呼呼地从楼群豁口中钻出来,汇合到大街上,顷刻间就将街面剥去一层皮。大街因此显出了一段清洁。实际上这也是城市的表皮。角质化的皮屑,在半空中飞舞成鼓鼓囊囊的塑料包装袋和忸忸怩怩的长筒丝袜,错字连篇的广告条幅和散开脊背像雪片一样飘飘荡荡的书籍残骸。被如此剥去的城市表面,陆续汇聚到各式各样的拐角处,惹得各式各样的城市眼光在那些垃圾上一掠而过。几株营养不良的菊花散落在冬青植物的缝隙里,唤不起过路人的珍贵意识,那金灿灿的花瓣也闪烁不起来。
万方双手握着口琴,站在窗前已有好长时间了。
同屋的陈凯最后一次笑话他已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事情。陈凯说他盼黄昏就像盼情人一样。这之前,陈凯连续不断地说,万方是在遥想从城市垃圾中找到一张百元美钞、一条像狗链一样的金项链和一张中了百万元头奖却被主人遗忘的彩票。陈凯说过万方盼情人一般渴望黄昏到来后,自己也如释重负般倒在床上,一歪头便呼呼睡去,那张洗得不太干净的脸,只差几寸就能贴到墙壁上那幅半裸外国女人画的胸脯上。那画儿是陈凯自己贴的,很难说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屋子又窄又矮,贴到枕边是最合适的选择。
当初,环卫站马站长笑眯眯地告诉万方,他将同一个叫陈大头的人合住一间九平方米的房间。万方听后心里乐成了一块冰糖,他知道在这座六七百万人挤在一起的城市里,许多家庭两三代人也还只有资格合住在八九平方米的小屋里。万方跟着马站长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糊里糊涂地转了一大通后,马站长才将一扇安在楼梯底下的门指给他看。他用马站长郑重地交给他的那把钥匙拧开门上的锁,进了屋才发觉,地下的面积是够九平方米,可勉强能直起腰的空间只有两平方米多一点。没等他开始失望,马站长又告诉他,在另一个单元相同的房子里,住的可是一位给市里那些著名演员写剧本的戏剧学院毕业生。马站长没有进门,站在门外将口袋里压瘪了的半包阿诗玛香烟扔到万方怀里。马站长说,站里穷,这几支烟就算是为他接风洗尘。万方一再声明自己不会抽烟,也不敢让领导破费。马站长很果断地一挥手,将他的谦让压制下去,并预言万方三个月以后就会移情别恋,爱上抽烟。马站长临走时告诉万方,在自己手下当清洁工的人,无论男女没有不抽烟的。万方一个人在楼梯底下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天,他天天盼着那个叫陈大头的人出现。第二个十天刚开始的那个中午,万方正在窗边吹着口琴,陈凯推门进来将一大包行李扔在床上。小屋里只有一张三尺宽的床,马站长说过这床从来都是睡两个人的。万方以为陈凯就是陈大头,便退到墙角里,一声不吭地看着陈凯将自己的行李用品都摆放在各个有利的位置上。万方不知道陈大头是真名还是诨名,有好几天不敢称呼陈凯。偏偏陈凯又是个不讲究的人,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下班回来,也不认真洗一洗就爬上床睡觉。待万方洗干净了钻进被窝里,陈凯的那双臭不可闻的大脚早将万方的枕头熏成了公共厕所中的弃物。忍了些时日后,万方实在忍不下去,终于冲着陈凯叫嚷起来,说陈大头你再不好好洗脚,我就将你的脚皮剥下来。陈凯愣了愣后反问,你怎么给我取诨名。这么一说之后,万方才明白,陈凯不是陈大头,陈大头已被马站长炒了鱿鱼,到别的什么地方打工去了,陈凯是来顶替陈大头的空缺。陈凯是河南新县的人,万方正好同他相邻,家在湖北红安。叙谈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密了,说到都是高中毕业时,两人都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俩第一次的默契。
万方的确是在等候黄昏的降临,他不太喜欢城市的白天,化日之下城市的糟糕之处没个躲闪,总让他看了难受,然后就开始怀念天台山上上下下的许多美妙与美丽。黄昏后却不一样,霓虹初上,满世界就朦胧起来,阳光下不堪入目的东西,转眼间就变成了抒情。最要紧的是以万方的模样走上大街,只要不是在灯火最辉煌之处,竟也能吸引几道城市女人的目光。
那些孤零的菊花这时是万方眼中唯一的景物,他总在心里将它们当成了自己。从它们绽开第一枝花瓣开始,每天深夜里,万方都要过去悄悄地给它们浇上一些水,然后用手轻轻地在每枝花瓣上抚摸一下。这个动作没有人发现。所谓没人,其实单指陈凯。街上的行人目光总是那样茫茫然,看见了也像没有看见一样。关键是陈凯从没看见。陈凯总说,万方的目光里有两只小手,见到什么就抚摸什么,包括漂亮和性感的女人。陈凯若看见他对菊花的抚摸,一定会说出更加**裸的话来。
北风一点也没松劲。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北风,也是万方来到这个城市里遇到的第一场北风。他有点想不起,这时候如果在红安家里,自己会干些什么。
头顶和脊背上的脚步声逐渐多了起来,开始还是时断时续,接下来就像擂鼓一样连成了一片。住楼上的人都下班回来了。
那个胖乎乎的女人在外面叫:“老公,怎么还不下楼啊,未必要我这个女将背车子上去不成!”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从天而降,急促得如同石头滚下山。陈凯准确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鼻尖上面的楼梯。万方还是看着窗外,心里却在数着高跟鞋磕打楼梯的次数。刚数到十,他便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几乎是与此同时,锅盖一样盖着他们的楼梯被那高跟鞋狠狠地蹬了几下。楼梯上没有灰尘掉下来,一日一次,灰尘早已掉干净了。
等到胖女人的脚步声被一声门响掩去后,陈凯从床上跳起来,狠狠地骂道:“这肥猪婆,死了要用垃圾埋!”
万方没有作声。
陈凯又说:“天天这样,我们又没有罪了她。”
万方这才回头说:“人家是看你不顺眼。一双臭脚将一栋楼都熏成了臭干子。她比别人体积大,要多花半瓶香水才能出门!”
陈凯说:“我只是脚臭,瞧她那男人全身都往外冒酸臭,一副娘娘腔,见了老婆恨不得趴下去舔她的脚趾缝。”
万方说:“人家这叫恩爱。”
陈凯说:“屁,我老婆待我才叫恩爱哩——不同你说这个,你没有恋过爱过,怎么说也没体会。这样,哪天你问问居委会的何大妈,了解一下这胖女人的底细,我们再商量个对策。”
万方说:“要问你去问。人家说不定是养成了习惯,进家门前,不蹬几脚不舒服。”
陈凯说:“你以为像你,见了女人不看一眼就难受!不信打赌,她若不是对我们有什么仇恨,嫌我们没有将她走路的大街扫干净,我请你吃十个羊肉串。”
陈凯接着说:“何大妈见了你像见了亲儿子,你开口问她准会说的。”
万方又不说话了,他将头扭回去。窗外的黄昏已正式降临了,亚洲大酒店楼顶的霓虹灯像掐着秒表一样准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整条大街便被妖冶飘忽的彩色浪花淹没。陈凯从床上爬起来时,不留神屁股拱了万方一下,万方下意识地用手去扶面前的墙壁,一直紧握着的口琴在墙上蹭了一下,不少白灰粉末钻进口琴里。这样的情形每天都要发生好几次,陈凯一点也没在意,问了问万方现在是否出去吃饭。见万方摇头,陈凯便独自走了。
屋里的空间一下子大了许多。万方看了看手表,见六点钟只差五分了,连忙将口琴放进水桶里洗了洗,然后又用力地甩了几下,也没看看是否洗干净了,就急促地用双唇一含,轻柔地吹奏起来。
音乐一出现,眼前的城市忽地就变可爱了。
整六点时,一个美丽的女孩从窗前走过。女孩背着一只小巧的坤包,下身穿着长袜短裙,再披一件淡黄色的羊绒长大衣。北风太大时,更衬起女孩的款款姿韵。女孩一路望着充满音乐的窗户,像帆一样驶向了远海。万方知道女孩在听在看,尽管他从没抬头望穿玻璃去做印证,仍旧在心里对此确信无疑。万方是在臆想陈大头何时出现的那段时间里,无意中看见这个女孩的,几天后他就明白女孩总是在这个时间里出门上班。万方第一次鼓足勇气在傍晚六点到来之前吹响口琴时,很熟的曲子竟错了几处。他独自羞愧地闭上了双眼,结果竟然看见那久违的天台山中的景色。特别是落霞中弯弯曲曲的炊烟和池塘边洗菜汰衣服的姑娘。当即万方的双眼就湿润了。口琴中飞出的串串音符仿佛得到及时滋润,也能够在城市的黄昏里楚楚动人和曼曼舒展。
万方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非常清楚这个城市对他使的白眼就像夏夜里星星对月亮一样多。他有时也有片刻明白,更多的时候是不明白,可越不明白他越要这样做。
女孩已经走了,这一点万方也知道,他还是将一支曲子完整地吹奏下来,稍事歇了歇,又换了一支曲子吹起来。他一共吹了六支曲子,同以往一样,刚好半个小时。万方没有说演出到此结束,因为他确实不是在演出。所以,这么庞大的城市听见了,也没有人给他一巴掌掌声。
万方在用红绸布包裹口琴时,心里明朗了许多。他想着那女孩此时可能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被人挤得东西不像东西、人不像人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轻轻笑了一声。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轻轻地像是女人。
万方有些紧张,除了居委会的何大妈外,从来没有女人进过这门,但那声音又分明不是何大妈,何大妈习惯一边敲门一边叫唤。万方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这才将门拉开。
门口只站着一个五岁的男孩。
万方弄清了确是这小男孩在敲门后,才问他有什么事,是不是爸妈没回来,进不去屋。小男孩摇摇头后,突如其来地告诉万方,他讨厌学钢琴,喜欢吹口琴。小男孩还说,他想让万方教他吹口琴,妈妈不同意他可以偷偷来。万方吃惊地看了他几眼,才劝小男孩还是学钢琴好,钢琴文明,是富足有知识的象征。小男孩说学钢琴一点也不文明,他妈妈老用尺子打他的手和屁股。小男孩一再说万方的口琴吹得真好听。
小男孩将万方的口琴拿在手里反复抚摸了一阵,然后郑重地告诉万方,他以后每天趁妈妈没下班时,下楼来找万方。小男孩转身要走时,万方将他扯住,小声问,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想也不想就说出一个名字。小男孩转身走开的样子让万方想到那个胖女人,他追了几步一问,果然胖女人就是小男孩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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