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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第一场北风从昨天天黑之后开始刮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起来时满地一派萧条。门洞和台阶上,枯叶与杂草铺了厚厚一层,一些勺子似的枯叶里盛着浅浅的尘土沙粒。稻场上干净得如同女人那搽过雪花膏的脸,黄褐色的地皮泛着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匀的粉白。田野上滚动着带着牙齿的干燥气旋。往日绿色的风韵犹如半老徐娘,眼见着已经无法抵挡那几片飘飞的枯叶的诱惑与勾引。飘飞的枯叶是只鬼魂。一会儿上下跳跃,一会儿左右回旋,它呜呜一叫衰败的消息就响彻了。
石得宝嘴里叼着牙刷往门口走,他看见石望山扶着一把竹枝扫帚站在稻场中间。
石望山是他的父亲。父亲每天总是起得很早,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家门前的这块稻场。被夜幕从日落蒙盖到日出后,稻场上总会堆着十几堆冒着热气的猪粪狗屎。公鸡母鸡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珑的龌龊之事外,一早起来便在这空荡之处使劲地筛着痒,抖落笼中憋坏的羽毛,把地上弄成毛茸茸的一片。还有禾草枝叶,这些既无翅膀也无脚的东西,永远都会在黑暗中不声不响地来到稻场上。垸里能看见石望山扫地的人不是很多,他们通常只是看看被石望山扫得干干净净的稻场,然后提着裤子钻进稻场边各家的厕所。父亲在风中伫立,任凭北风用头和尾戏弄着他那很旧了的衣襟。
石得宝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哝哝漱了一阵,猛一吹,一口水喷出很远。
“这地不用扫了!”他说。
“天变冷了,早上别让风吹着,回屋吧!”他又说。
石得宝说了两句,石望山没有理他。地上有两行蹄印。一行是牛走过的,一行是猪走过的。石得宝感觉父亲也发现蹄印了。他望着父亲放下扫帚去到屋檐上取了一把锄头,然后一个个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凹。石得宝转身进屋,那行大的蹄印已踩在眼睛里,小的蹄印则是踩在心上。他有点叹息父亲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妻子在房里唤了一声,石得宝连忙过去,见她是要解手,就扶着她下了床,走到马桶边坐下。屋子里水响一阵,他又过去扶着妻子回到床边。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条热毛巾帮忙揩揩下身,说是被马桶里溅起来的水弄脏了。石得宝拿来毛巾替她揩干净时,她嘴里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该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马桶。
妻子四天前开始发烧,而且不想吃任何东西,医生来看过两次总说是小毛病不要紧,但发烧总不见退。人虚得骨头像棉花做的,连马桶也无力端出去倒。
石望山自己一生没有给女人倒过马桶,作为父亲,他也不允许石得宝做这种伤男人阳气的下贱之事。自妻子病倒之后,石得宝的一举一动都在父亲的监督之下,父亲怕他夜里偷偷给妻子倒马桶,将前门后门都上了锁,不给他以任何机会。石得宝没敢将这一点告诉妻子,只说自己趁早上父亲还没起床时去倒马桶。但是父亲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妻子在床上躺好后,石得宝用手摸了摸她的脸。妻子将他的手从脸上取下来搁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宝捏了两下,不忍心再捏,虽然心里有些挂惦,他还是能克制住。妻子说对不起他,让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没办法慰劳他。他正想说老夫老妻的怎么还说这种话,石望山在外面叫起来。
父亲指着光秃秃光溜的小路远端。
“那是不是会计金玲?”父亲说。
“好像是她。”石得宝回答说。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双手摆得像电视里的人。”父亲言语有些不欣赏的意思。
“这一大早,她跑来干什么!”石得宝问自己。
花花绿绿的小点点,从树梢慢慢滑到树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挂在稻场边那棵树叶几乎掉尽的老木梓树上的。老木梓树下落叶铺成一片金黄,树上雪白的木梓树籽衬映着粗黑的树干。金玲从这样的背景里出现,让石得宝多多少少吃了一惊。
“这么大的垸子,怎么就你家的两个男人起来了?”金玲脆脆地说。
“难怪大家都要选你当村长,几代人都这么勤快。”金玲又说。
“还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赶了这么远的路。”石得宝说。
“哪里,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长家里打了一通宵麻将,我赢了他们,不好意思提出散场,只好奉陪到底。”金玲说。
石得宝本来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将不能太熬夜了,一记起妻子正躺在床上养病,就没将这话说出口。他只问了问都是哪四个人,听说除了她和副村长石得天,另两个人也都是村干部,他心里就不高兴起来,忍了几下没忍住,就责怪他们不应该老是几个村干部在一起搓,最少也应该叫上一两个普通群众,免得大家说村干部腐败。金玲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如果同群众一起搓,群众赢了当然无话可说,若输了说不定会背上欺压群众、鱼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话让石得宝笑起来。他将金玲让进屋。
金玲没说正经事,却先进房里看望石得宝的妻子。
两个女人拉着手说话,石得宝站在一旁,心里在不停地盘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帮忙将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开口了。
“病了几天,马桶也没人倒。”妻子望着金玲。
“男人都是这样,别做他们的指望。”金玲说。
“想叫人帮个忙又没气力喊。”妻子还在这上面绕。
金玲却岔开话题,劝她早点去镇上找医生会诊一下。
石得宝忽然生起气来,冷冷地告诉金玲,这事不用她操心,他已经准备好,早饭后就送妻子去镇医院。
金玲不在意地说,他们本该早点去,时间拖长了病人吃亏。
接下来,金玲才告诉石得宝,镇里通知他今天上午去开会,任何理由都不许请假,不许找人代理。
镇上的会多,领导们总在布置任务。因为镇里住着地委的奔小康工作队,石得宝以为又是讨论落实检查总结前一段奔小康活动的情况,就叫金玲统计几个数字,好在会上汇报。石得宝要金玲赶快回去,将那些数据准备好,早饭后在公路边等他。金玲却当即将一组数字报给了他:村办企业产值增长百分之十九点一,人平均收入增长百分之十九点四,等等。看着金玲那口报鲤鱼十八斤的模样,石得宝在屋里找开了笔记本。找了一阵总算找着,他拿着笔记本一对照,立即指出金玲的数字不对,特别是村办企业,明明白白地只增长了百分之六。金玲告诉他,昨天镇里派人下来要数字,说是要,其实是摊派,全镇要求的增长数字是百分之三十。石家大垸村一向拖后腿,靠别人来填补空洞,所以镇里只给他们前面的那些数字。石得宝想了想,让金玲将她上报的那些数字都写在他的笔记本上。金玲一边记一边告诉他,镇里的数字也是县里压下来的,而地区在压县里,省里在压地区。中央压没压省里,他们都不知道。
“中央不会搞假的!”石望山一旁突然说。
“那是那是。”石得宝边说边朝金玲眨眼。
金玲没有接话,她又提醒石得宝一次,别忘了去开会,也别迟到。石得宝知道镇里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谁迟到就要罚谁。金玲走后,他就忙开了,一会儿做饭,一会儿又去招呼妻子洗脸换衣服,同时又吩咐父亲到门外去张望,托人捎个信,叫昨天约好的拖拉机提前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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