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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西厢,下河院隆重的祭祀大礼已告结束,中医爹也回去了。公公说,苏先生明儿走,让她到后院张罗着装些上好的酥油,还有两张狐子皮也给苏先生带上。一应事儿做完后,天暗了下来,灯芯拖着疲惫的步子往西厢走,心却不明不白地惦着上房。明儿个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多时才能来一次?进了屋,脱了鞋,坐炕上发呆。耳朵,却不敢放过院里一丝儿声息。坐了约莫两袋烟的工夫,院里安静得像贼把声息偷走了,没来由地就跳下炕,趿了鞋,往院外廊里去,刚出西院,就看见了如饥似渴念着等着的人。
苏先生脱了长袍青衫,换了件灰色便装,人看上去一下年轻出不少,浑身透了股书卷气儿,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目光,更是清澈如水。灯芯只瞅了一眼,顿觉心怦怦乱跳,按捺不住,想想刚才的急切,还有那份莫名的怨,脸便红到了两鬓。再一看自个,头发乱着,裤腿高一个低一个,脚上的鞋竟趿拉着,当下便羞臊得不知脸往哪放。
两人进了屋,也顾不上礼不礼的,慌忙就钻了里屋,半天工夫,才收拾一鲜地出来。见苏先生正双目凝神地给男人命旺把脉,就说:“这些日子,他精神了不少呢。托先生的福,但愿他早日能好起来。”苏先生从炕沿上挪过来,坐在灯芯递过去的凳子上,说:“少奶奶你甭多心,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
少奶奶灯芯脸上的红云褪了一半,声音苦涩地说:“这都是我的命,天天盼夜夜盼,谁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好过来?”
一句话说得,苏先生脸上也染了云,半天,掏出一个白色小瓶,说:“这是西药,怕是沟里很少用,每日早晚各给他服一片,我带的不多,再说,少东家的病我吃得也不是太透。”
少奶奶灯芯自然知道西药的妙效,但更知它的不菲。忙推挡道:“这么金贵的东西,哪是他吃得的,先生快收起来,千万不敢留下。”
推挡中,就听苏先生说:“难道少奶奶怕这药不治病,还是?”
“先生这样说,真是羞死我哩,我哪敢这样想?”少奶奶灯芯不敢再推挡,接过药瓶,感激之情无法言表。联想到那天在院里见着他,他似是无意地说,几张黄裱纸盖个黑碗儿印,就当符咒蒙人,这个半仙,也真能想得出。灯芯一听,就知是公公埋黑柱下的符,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哩,可他又那么不露声色。心,忽然就氤氤氲氲的,像是迷满了东西。
接下来,屋里突然一片寂,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却又怕对方开口。就那么无言地互相等着,目光,忽儿触上了,却又快快躲开,躲开却又忍不住探过来。
油灯剥儿剥儿的,发出一跳一跳的光。这时的苏先生,是真有话要说的。下河院的这些日子,使他对少奶奶灯芯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真想把这些意思表达出来,说给她听。可他一个斋公,有些话又怎能启开口?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倾吐的欲望啊。少奶奶灯芯就更不敢,她眼里,苏先生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简直就像天上的启明星一样,远远地能看一眼,就很知足了。
终于,苏先生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叹了一声,道:“凡事,还是往好里想,人这一生,风风雨雨,有太多过不去的坎。可你心里有了亮,再难,还是能挺过去的。”说完,迈开步子,决绝地往外走。
灯芯还怔在一片痴想里,听见脚步,才猛地醒过神。知道先生这一走,便很少再有相见的机会,忙抓起刚才自个放炕头上的东西,往外追。到了月下,一双手颤颤伸过去,一肚子话吐不出来似的,喃喃道:“先生这一走,怕是再也不能听你开导,这双鞋垫,是我赶着做的,我……”
苏先生一看灯芯手里的绣花鞋底,慌作一团,赤红着脸道:“这是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我咋能收,万万不可。”
“先生……”
苏先生犹豫好久,最后说:“实在要给,我倒想要件少奶奶屋里的东西,不知少奶奶舍得舍不得?”
“甚?”
“那把牛角梳子。”
“舍得,舍得。”灯芯惶惶地跑屋里拿牛角梳去了。
……
41
这天直等到天黑,苏先生才从外面回来。苏先生去凉州城民团司令王**家做祭祀去了,一看院前枯树干上坐着个人,刚要开口试问,就见黑影腾地站起来:“苏先生……”
苏先生紧忙将少奶奶灯芯请到屋里,先是冲妹妹一通骂。也怪灯芯来的不是时候,苏先生的妹妹正跟丈夫闹别扭,丈夫在队伍上吃粮,还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本来夫妻关系就不是很好,这战事一紧,丈夫便十天半月地不沾家,弄得她又气又急,也是跑来找哥哥诉苦的。一听灯芯是贵客,当下赔了很多不是。灯芯自然不敢计较,茶未来得及喝一口,就哭着嗓子先把石头的事说了。
苏先生听了,当下叹出一片子声,怪灯芯太过草率,这年头,哪还敢赶上成圈的牲口到处跑,要是遇上往宁夏开的国民兵,给你一个不剩的抢了!再者,赶到凉州城就能卖个好价?真是蹲在山沟沟里说神话哩。灯芯听苏先生不停地埋怨她,急了:“苏先生,你就甭说三道四了,快替我想想法子,石头要是找不回来,我也没法活了。”说着,又要哭。苏先生赶忙递给她一块毛巾,说:“你先甭急,我这不是正想法子么?”
“我能不急么?”灯芯气耿耿的,毛巾也不接,那样儿,倒像是冲苏先生撒气,看得边上的苏妹妹直纳闷儿,弄不清这乡野女人跟哥哥到底甚关系。要知道,哥哥苏先生可是个洁身自爱,从不拈花惹草的人啊,至今,他还未婚哩。
苏先生也不理妹妹,闷声说:“这斜爷,我是不识得的,不过他的蛮横和霸道却是出了名的,凉州城的人,十个有九个怕他,剩下一个不怕的,准是给他送过银子。这样吧,你先住下,我这就托人打听。”说着就让妹妹收拾房间,还张罗着要给灯芯做饭。
灯芯哪有心思吃饭,一听苏先生也不识得斜爷,越发急了,猛就抓了苏先生的手:“可不能拖呀,苏先生,石头,石头命苦哇……”
苏妹妹一看这乡野女人竟然这般不懂礼节,还敢——咳嗽了一声,横着一张脸出去了。
苏先生搀灯芯坐下,耐心地说:“我这不是拖,今儿个太晚了,找人多有不便。你放心,赶明儿正午,我就给你把实信打听来。”
灯芯这才多多少少心安了些,抹了泪,跟苏先生道过谢,急着往客店回。苏先生留她不住,问清客店的地址,说你明儿哪也甭去,就在客店等着,这边一有信儿,我立马去找你。
灯芯转身出门时,眼睛,猛就瞅到搁在苏先生书桌上的那把牛角梳子。
拖着虚软无力的身子回到孙家车马店,草绳男人等在大门外,见了面,一看脸色,就知道还没信儿,也不敢问,小心翼翼陪她往里走。天狗和木手子抱着头,比死了娘还痛苦,见着少奶奶,更不敢搭话,吓得躲墙旮旯里,看都不敢看一眼。灯芯一看这景儿,就知三个人准是一天没吃东西,便跟草绳男人说:“事情既然出了,愁也不顶用,该吃还得吃,我看门外头有卖猪头肉的,去,切几斤来,再买几个邸家馒头,那馒头蒸得比院里的好。”草绳男人哎了一声,快快去了。灯芯又冲天狗说:“也甭怪我拿你出气,这搭伙出门,就该大的照管小的,咋说你也比石头大几岁,那娃虽说身子骨大,可心,还是个孩子哩,加上又没了爹,你说,我能不急么?”
天狗赶忙认错:“少奶奶,你骂得对,我,我……哎!”天狗美美捶了自个一拳头。
次日,左等右等不见苏先生来,灯芯一下又往坏处想了,急得草绳男人进进出出转磨磨。这当儿就有人找进来,问棚里的牲口卖不卖,他可以帮着跟收牲口的长官通个情,价儿可稍高点,不过,得拿三只羊谢他。
不卖!灯芯冲门甩过去一句,吓得那人话没说完就溜了,边走边嘀咕,赶了牲口不卖,有病啊。草绳男人撵过去,就要揍那人,灯芯一声喝住他,还嫌惹的事不够?
日头刚偏过屋顶,苏先生坐一辆黄包车来了,一看住在这种地儿,就冲草绳男人说:“这种乱地儿也是少奶奶住得的,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灯芯诧诧问:“去哪?”
“上我家住,这要是让东家知道了,还不知怎么埋汰我哩。”
“苏先生,你就甭着处不着,不着处乱着了,我这心,正拿火烧哩,住哪儿都跟住刀子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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