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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打巷井的行动腊月初一突然中止。草绳男人压坏了腿,骡子驮到下河院后还污血一片。一阵惊吓后,灯芯问清了原委。成垛的木料让冰雪冻住,草绳男人拿撬杠撬,一脚踩空连人带木头滚下来,幸好没伤着骨头。
人手再次成了大问题,除了草绳男人,沟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会打巷井的人。只能养好伤再说。二瘸子那边倒是接连派人催了几趟,偏是他又病着,大灾年间,二瘸子一家靠着下河院暗中接济,算是活了下来,本打算重打巷井时能让他一显身手,谁知疾病偏是在这时候找了他。一连串的事败坏着少奶奶灯芯的心情,觉得自己快要愁死了。
后山中医刘松柏在女儿最感无望的时候为她带来了好消息,他骑着一匹骒马,样子颇有几分威风,后面骡子上骑了两个人,一进西厢房,笑呵呵跟女儿说,看你愁的,我把这人给你带来,他可是打巷的好手。来人叫孙六,三十来岁,背有点驼,媳妇儿病了十年,让中医刘松柏医好了,感激得不行,一听下河院打巷缺人,找上门说,要是信得过,他领着打。少奶奶灯芯当下便让后院杀了鸡,说,咋个信不过,爹引见的人,能错?中医刘松柏拍着胸脯说,你就十二个放心,要是孙六敢丢脸,我让他媳妇儿倒休了他。一席话说得孙六红了脸,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一顿饭间便让灯芯踏实了心,不是每个人都让她防范。
中医刘松柏带来的另一个人却让灯芯阴实了心。
石头后山调养几个月后,气色有了好转,人比先前略微胖了些,不过中医爹说,石头这病怕是重着哩,甭看眼下脸色红润,一到春夏,这病弄不好又要反弹。伤愁不由得漫上灯芯心头,石头大约也觉出自个得的不是好病,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不跟灯芯讲,待在娘耳房里,唤他吃饭也不出来。中医爹临走时说,弄条狗炖了给他吃,热狗肉补胃寒。灯芯差木手子当下去办,安顿千万要干净的,四处乱跑乱食的不要。木手子天黑回来说,沟里没拴着养的。灯芯略一思忖,说,把后院大花吊了吧。
使不得呀,少奶奶,大花……
去吧。
次日,驼背男人孙六便去了窑上,按他的估计,一个冬天新巷就能恢复,明年要是年景好,再打条巷,把老巷的煤路连上。
这个年过得有些沉闷,除了二拐子,谁的心都阴沉沉的。凤香自打石头回来,整日苦着脸,没笑过一回。灯芯将北厢房腾开,让他娘俩住。一天过去两三回,去了就抓住手丢不开,眼里郁郁闷闷裹着一层雾状的东西,石头不忍灯芯为他落泪,强笑着劝她,还姐姐哩,我都没愁看把你愁的。灯芯硬撑道,谁个愁哩,姐姐这是想你想的,几个月见不着,姐姐饭都少吃了好多。石头依她怀里,喃喃道,石头也好想你哩。
初一刚过,拜年的人便纷至沓来,也不知啥人出的主意,沟里忽然兴起给下河院拜年的热潮,一向神圣威严的下河院这一年让他们觉得亲切可近,东家庄地更被这意外之举弄得合不拢嘴,抱着孙子牛犊坐椅子上受礼,还不时嚷嚷着让儿媳灯芯发红包。下河院愁闷的空气让吉祥的祝福和欢快的笑声替代了,少奶奶灯芯忙上忙下,指挥着奶妈仁顺嫂和凤香几个给客人端茶倒水,又怕石头冷落,差丫头葱儿去北厢房陪他说话。
热闹一直持续到二月出去。新管家二拐子是唯一站在热闹外观景的人,沟里人莫名其妙的迂腐举动让他冷笑,这些人真是太容易被哄了,完全让那个女人的假象迷惑了。他在心里恨不得让一沟人跟下河院作对,沟里人和下河院的亲近让他孤独的心多出份不安。也不知啥缘由,近来他越发地怀念管家六根,也许人一死所有的罪过也都灭了,二拐子倒是恨不起他了,反觉得自己跟他同病相怜,都是下河院的狗,跟大花没甚两样,迟早有天也会让狠毒的灯芯吊死。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走进六根家院子,柳条儿正坐在门外晒太阳,四个丫头屋里打得鬼哭狼嚎,柳条儿懒得理,目光痴痴呆呆盯住天上的云,间或伸手怀里抓一把,像是要抓出虱子什么的。柳条儿整个人都垮下去了,浑身看不出一点女人的味道。大丫头引弟听见门外有人,跑出来见是他,拿起扫帚就打,边打边用下流话骂,你个断后鬼,你个白眼狼,**你们下河院的先人,**你家芨芨。二拐子本还想问她们几句,年咋过,有肉没,一看这阵势,掉头逃出来了。
后晌芨芨包的饺子,二拐子一点胃口都没有,想起引弟骂他断后鬼的话,目光忍不住就看芨芨肚子。芨芨这骚货,下了两个母蛋突然不下了,凭咋折腾也怀不上,一看她圆溜溜的尻蛋子扭出扭进,二拐子气就来了。你少骚下行不,再扭不怕扭烂?满脸喜庆的芨芨想不到男人会骂,后晌日竿子跟她说,算命先生说过不了清明,下河院必有大难降临,她正为这事高兴哩,男人竟没来由地骂起了她。
就骚哩,就扭哩,看不惯甭看,外头着了气少拿我泄,有本事外头骂去,打去。
二拐子抡起的拳头忽地放下,他看见门口立着一个人,看清是马驹时,一下扑过去,将他揽进怀里。芨芨瞅见这一幕,心里恨恨疼了下,半天后,她奇奇怪怪盯住马驹脸,越看越觉眼熟,愣怔半天,屋里丫头喊锅溢了,芨芨才做了个梦似的摇头进了屋。
马驹想跟二拐子丫头蒿子玩,二拐子正要唤蒿子出来,脑子忽然一闪,跟马驹说,蒿子有臭,不好玩,我带你到巷里玩。二拐子带着马驹,一家一家指给他认,马驹很兴奋,他已不满足整天圈到下河院,渴望着走出来,跟沟里的孩子耍。到了柳条儿家门口,二拐子想绕过去,马驹蹬住腿不走,非要问这是谁家。二拐子刚说了六根的名字,四丫头招弟出来了,手里拿块油渣,边走边啃。一闻着油渣味,马驹不走了,非要拿手里的点心换油渣吃。看着马驹的荒唐举动,二拐子顿觉一脑子的美好希望让油渣毁了。他气急败坏冲马驹屁股一巴掌,马驹故意放开嗓子号叫,引来满巷道找马驹的仁顺嫂。见儿子打马驹,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抱起马驹说:“你咋敢打小少爷,你个吃了五谷不长记性的,不要命了?”
二拐子颓丧地瘫坐在巷道里,心里是说不出的凄凉和憎恨。
日竿子的话不幸言中,这一天下河院突然炸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二少爷牛犊是个傻子。
生日过后牛犊既不说话也不微笑的事实引起奶妈仁顺嫂的怀疑,记忆中这般大的孩子都能站地走路了,一连观察几天,终于发现二少爷牛犊不仅不会笑居然连头都不能抬稳,脑袋老是偏在肩膀上,嘴里还不停地流涎水。战战兢兢将心里的猜疑说给东家庄地,却招来庄地恶毒的臭骂。奶妈仁顺嫂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选择一个灯芯有笑脸的后晌单独跟她说了,灯芯起初惊疑地瞪住奶妈仁顺嫂,后来在三番五次抱起牛犊试探后终于记起这么大时马驹确已下地走路了。后山中医刘松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下河院,西厢房秘密住了十日后,近乎绝望地叹出口气。大家也太疏忽了,这么大的不幸到今儿个才发现确实不像下河院的做派,可事实毕竟是事实,就连中医刘松柏也掩盖不了。夜深人静时他抓着女儿灯芯手说:“认命吧,再生十个也是这样。”
少奶奶灯芯还是不肯放弃侥幸,一连说了几遍我不信后赌气似的吼:“我还要生!”中医刘松柏立刻拿出父亲的威严:“这一个就够你伺候一辈子,你还想要多少拖累?!”
可我不能让下河院绝后呀!少奶奶灯芯再也压不住悲恸地吼道。
“不是还有马驹么?”
“外人不知难道你也装糊涂么?”少奶奶灯芯几乎要诅咒父亲了。中医刘松柏忍住大悲,冷静地说:“想生也不能跟他生!”
消息起先仅仅在几个人中间,连东家庄地也让灯芯笑着哄过去了。少奶奶灯芯发下死话,谁说出去谁的舌头割下喂狗。可没过半月,沟里还是有人知晓了。后山兄妹的两个后人弄下一个傻子让东家庄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计遭到致命的报复,聪明人开始对活蹦乱跳淘气鬼似的马驹带上疑问的目光。下河院真正的灾难也许就在咫尺之间。
二拐子无意中从母亲说漏的话里听到消息,愁闷的阴云一扫而光,莫名的兴奋鼓舞着他,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下便趾高气扬朝西厢房去,长廊里女人特意为他安的栅门静静敞开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迈进栅门一刻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第一次女人暗中召他的情景恍然跃在眼前,充满底气的脚步稍稍有点犹豫,都想退缩了,院里命旺的傻傻笑立时给了他鼓舞,抖擞精神,挺着腰杆进去了。
少奶奶灯芯坐里屋纳鞋底,捏长针的两根手指灵巧而白晳,纳一针头发里捋一下。乌黑的头发缩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一枚绿色翡翠骨朵,炉火熏染着她的脸,发出镇定自若的光亮。二拐子隔窗巴望一会儿,里面的人像是专注在某件事上,头也不抬一下。二拐子难在了院里,一时竟记不起来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来向她表示幸灾乐祸的么?犹豫中目光触见炕头并排摆着的一对鸳鸯枕头,仿佛那夜眼睛被美美刺了一下,碎花炕单上那摊血瞬间殷红出来,这才想起曾对女人是存过喜欢的,自己男人的第一次正是绽放在这炕上的。眼下自己却视她为敌人,为对手,要从她手里夺得想要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竟让自己搞糊涂了,忽然发现几时心里竟种下了管家六根的影子,像是要帮他完成什么。这么一想便觉害怕,不是怕里面的人,是怕自己。像是洞见一个长久埋伏在心里的秘密,而这秘密又是那么的不能见天日。
他还怔忡着,里面说话了:“进来呀,既然找来了还怕甚?”灯芯并没抬头,目光都未掠一下,纳针的动作还那么专注。二拐子干笑两声,不进了,我来看看凤香,她不在我另处找。说着话倒缩着往后退,不料正好跟傻兮兮瞅他的命旺撞上了,命旺让他一脚踩疼了,扬手给他一嘴巴。二拐子咧了咧牙,这傻子,打人倒是一点不傻。
二拐子终觉得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管家六根脚趾头都跟不上,发现这点他很痛苦,沮丧再次包围了他。
这个夜晚,二拐子家里迎来了客人。芨芨天一黑便出了门,这骚货,骚得一天到晚门都不知道进了。
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油坊的新巴佬七驴儿。七驴儿进了门,也不见外,将手里提的礼当放桌上,大模大样就给坐下了。二拐子慌得说:“你看你,来就来,还提个礼当做甚哩?”七驴儿笑着说:“头次来,说甚也不能空着手。”
放了茶,拾了馍,二拐子就坐油灯下等。
按他的判断,七驴儿这是无事不登门,他七驴儿现在是谁?下河院女人的红人,座上客,油坊大巴佬!能平白无故到他家串门?
七驴儿先是不吭声,坐油灯下望,一动不动的眼神令二拐子头皮发麻。眼看望得二拐子坐不住了,才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跟你暄暄。”
“暄,该暄,是该暄。”二拐子应着声,却不知道该暄甚。
“院里,还过得顺心?”
“顺心,顺心得很。”二拐子连连点头,趁空又给七驴儿续满了茶。七驴儿笑笑:“你看你,手抖个甚,我又不是少奶奶,又不是命旺,看把你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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