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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子将要榨完的这个后晌,少奶奶灯芯忽然叫住木手子,跟他说夜里出趟门。一直被浓重的心事锁紧愁眉的木手子听完少奶奶灯芯的安顿,脸上即刻漾起明亮的笑容,快快收拾好东西,没等天黑就催少奶奶上路。
夜幕低沉,沟色掩在一片黑暗中,少奶奶灯芯跟着木手子朝沟外走去。两个人一路无话,只有沉沉的脚步声洞响在沟谷。天已还暖,冰封的大地泛出湿气,通往沟外的山道曲曲弯弯盘桓在山坳里,像伏在山上的一条巨蛇。这是通往沟外的唯一路径,也是一条让沟里人望而生畏的险要之路。少奶奶灯芯径直将木手子领到目的地,说,就在这挖吧。
木手子放下手中的锨跟洋镐,借着黑夜四下看了看,这儿是一个下坡道,陡峭的山路在坡上拐个弯,急急地朝下延去。路面刚够一辆车过去,往南是直入云霄的陡壁,往北是一悬到底的危崖。单从山势看,这儿比黑鸡岭还险要。木手子抡起洋镐,朝坚硬的路面抛去。冬尽春至的日子,夜风虽寒却有了湿软的春意,吹得人身上痒痒。费力将冻层揭开,下面便是湿土了。木手子越挖越顺手,越挖越有劲。他在脑子里忍不住骂自己,蠢呀,蠢,少奶奶是谁,纵是一沟人合起来算计她,也未必能是对手。
天色薄明时坑已挖好,比屋小比棺材大,木手子左右踏了几次,确信足够了才攀着坑壁爬上来。一堆火映出灯芯孤单的影子,她坐在火边,像在想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木手子卷了根烟,接下来的时间他必须靠烟来平静自己。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问,其实也没问的必要,不是一切都在心里清清楚楚写着么?这个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初到下河院的那个日子,想起了饥饿难忍的目光,后来,后来就想成了一生,人这一生呀,木手子心里发了声长长的叹。
骡子的踢踏声噔噔噔响了过来,木手子收起遐思,顺声音望过去。骡车终于爬上坡顶,过重的车子让骡子出了一身汗,热气升腾在清晨的薄雾里,有一份壮观。七驴儿也是满头大汗,他帮骡子挂了偏套,一条绳搭在肩膀上,那样儿,就像他也是一头骡子。上坡后他歇缓片刻,取下肩膀上的绳套,呼出跟骡子一样的长气,然后,望一眼下坡。这一眼,望得他十分陶醉。七驴儿在晨光里笑了,笑得好不舒畅,好不惬意。纵身跳上骡车,坐在车头上,两腿叉开,裆里是顺坡疾走的青骡子,两手拽着缰绳,吁吁叫着,在清晨鲜活纯净的空气里朝沟底奔去。
车上满载着油桶。少奶奶灯芯再次闻到西厢房曾闻见过的那股清油味儿。
这个早晨的七驴儿看上去格外精神,他被无比美好的愿望燃烧着,想想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下河院女人的身心,七驴儿没理由不兴奋。他在跟下河院女人一次次偷情中终于体验到人生的快乐,是啊,还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么?一边搂着女人粉白的身子,一边源源不断将下河院的清油运出去,七驴儿觉得他比任何一个想从下河院捞到好处的人都聪明,也都成功。这一刻他无不得意地想起管家六根,想起二拐子,想起马巴佬,谁能有他的计谋和远略哩。下坡的一瞬,他想起等在沟外家里的弟弟,用不了几年,他会给他一个富有的家,娶一房美白如玉的媳妇儿。
坡太陡,走不多远骡子便失去了耐心,沉重的车子以巨大的惯性推着骡子在陡峭的山路上飞奔而下,七驴儿有些惊诧,骡车似乎有点失控,他的叫声开始紧起来,同时,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装这么多。可这是最后一趟了,油一榨完,想装也没法装了。就在七驴儿吁吁的大叫声中,山道上突然闪出一团红,骡子是最见不得红物的,立时,被油车催命似的撵着的骡子长啸一声,四蹄在山道上发出一片狂,挣脱七驴儿手里的缰绳,不管不顾疯跑起来。
似在瞬间,又似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一声巨响过后,山谷再次恢复了宁静。
木手子挖下的坑里,骡子直直栽断了脖子,七驴儿的身子伏在骡子上,脖子别扭地拧了个弯,将一双不明不白的大眼惊在了外面。油桶沉沉地压住他整个身子,黄澄澄的清油溢出来,淹住他整个身子。
晨光已将山谷照得通亮,寂静的山道上,除了一股尘烟甚也不见。少奶奶灯芯站起身,双手抱着隆起的肚子,朝坑一步步迈去。木手子抢前头拦住她说,回吧,有甚看头。
少奶奶灯芯略显吃力地掉转身子,跟着木手子踏上返回的路。是啊,有甚看头,不用看就能猜想到坑里的一切,看了反而让人心里不踏实。
58
七驴儿走了,他走了,走了呀。一路,少奶奶灯芯就这样念叨着。
他不该走的呀!多么干净一个人,多么聪灵一个人,咋就也走了呢?
她双手抱着肚子,里面的孩子在扑腾扑腾跳,像是要急着扑出来。少奶奶灯芯说,你急个甚哩,这么乱的世界,难道你也急不可待?
木手子一路无话,显然,他比少奶奶灯芯还沉重。
跃过沙河,跃过杨树林,跃过已经封冻的油菜地,感觉来时的路,竟比去时远了许多,也艰难了许多。正要走进村巷里,就听有人喊,不好了呀,下河院出事了呀。
民国二十五年初冬的这个正午,来自凉州城的国民军宪兵队包围了下河院,领头的偏偏也是一个叫麻五的小队长,此麻五当然不是当年拿长矛挑下河院的土匪麻五,但他确实也叫麻五。
麻五队长领着他的人,在菜子沟一片尖叫声中,牢牢封住了下河院,接着,他将垂垂欲死的东家庄地绑起来,将躺在后院里等死的傻奶妈绑起来,还将拴在北厢里的命旺也绑起来。麻五队长恶狠狠的目光里,二十五岁的命旺吓得尿了裤子,命旺看上去比牛犊出生那年瘦多了,黑多了,也傻多了,仿佛一声断喝,就能要掉他的命。
麻五队长没朝命旺喝,也没朝东家庄地喝,他冲自己的人喝,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苏子谦找出来!
一向森严壁垒的菜子沟下河院,这个上午遭到了洗劫,搜查一直持续到后晌,本来还要继续,麻五队长已经派人到处找院里的少奶奶灯芯了。草绳男人有经验,忙忙跑到自个屋里,将下河院这些年挣的银两全都拿来,暗中给了麻五队长。麻五队长瞥了草绳男人一眼,骂了句脏话,大约是说一个下人都能拿出这么多银两,这下河院,真他娘的是个金窝子!
木手子两口子牢牢地抱住少奶奶灯芯,不让她出门,生怕这一出去,麻五队长那双眼睛就把她吃了。
麻五队长最后甩下话,要是下河院胆敢窝藏**,等着瞧!
少奶奶灯芯重新走进下河院时,已是麻五队长走后的第二个黎明,一夜里,她脑子里就一句话,他成**了,他成**了呀!放着好好的斋公不当,咋也偏要做匪哩?
而此时,南山天堂庙的山门吱呀一声,开了。山门里探出一个人,倏一下,不见了。
借着晨光,有人看清那人很像是多年前到下河院做过祭祀大礼的凉州城斋公苏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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