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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第2页)

彭通自不会与徐宁作意气之语,因冷笑道:“徐主簿,国有国法……”

日头仍是烈烈,四周嘈杂不休,张沐只觉得一小撮幽焰在颅顶燃起,眼前的情景扭曲且荒唐地印在眼底。他忽然仰天狂笑道:“我就是傻。陆中书……你看,我就是傻。”

第209章赤血

耀目的阳光之下,寒冷的北风灌入胸口,将张沐的一呼一吸逼至绝望的边缘。

此时,他恍惚看见苍鹰在天空摇摇欲坠,铁蹄纷踏时扬起了尘埃,百里之外的兵戈相交碰撞,而后骨碎肉裂,鲜血横流。而由行台百官、太子以及他的千军万马组成的高高围墙,将所有的幻景裹挟、旋转,那些或炫目、或刺目的人物与事物,渐渐溶为血腥,化为黑暗。而黑暗背后,他听到了阴谋者的密语,怀疑者的妄语,权衡者的私语与决断者的苦语。

方镇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问责借口,世族得到了这样一个诱惑的宣泄出口,寒门也得到了自己追从已久、完美无缺的时机,将中书从行台剔除,将彭通从南凉州刺史之位拔下来。每一方都有着不容言退的理由,张沐起身自视,他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刀锋口上。

张沐的狂笑逐渐化作无声,世间的万象,宇宙的千声,此时都与这副躯骸隔绝了。他扶着僵硬的膝头,走到魏钰庭与徐宁的身前,还有詹府众人的身前。戚哀的目光将他们一一扫过,那是他曾经瞻仰过、平视过、倾慕过、嫌恶过的身影。他们曾群情激昂地走过同一条道路,然而当他在半途四望时,不过是野草裹足,寒风凛骨,仅此一身而已。

张沐的嗓音因疲惫而喑哑:“你们可愿与我一道死谏?”

魏钰庭平静目视:“分道或许,同归必然,张君取烈,余者也不过各取其道而已。张君自有振聋发聩之声,我等何尝未有改革救世之心。”

张沐笑容愈发讽刺:“好……好……我的好长署,好恩师,寒士之魁首,人臣之楷模啊。”他仰头看向天际,万里无云,碧蓝澄澈,一如他干净的袍服一样。他低头草草扫了一眼魏钰庭,沉声道:“改革救世之心或有温度,却无温暖。振聋发聩之声或为寒庶,却更杀寒士。”

他且言且行,不避坑洼,任由尘埃与泥泞沾染一切,乌黑的发丝被风卷起,逃脱于官簪之外,最终他执起了那把佩剑。

“我无朋友,无有所托。亲人早亡,不需赡养。为国直言,不负忠贞。只是陆中书,抱歉,终究是把你也牵连进来了。”他最后回望,剑指天心,“我愿你们这些执戈前行之人,断首于更远一点的道路。愿天下抱薪之人,迟一点感到我所凌受的彻骨之寒。我愿江山海清河晏,六军旗开得胜,百姓再无饥馁,天下万统归一!”

剑锋倏而落下,意料之中,没有人阻止。血肉迸裂的声音混杂着激动者的心跳,无关者的哀叹,随着飞洒的猩红抛向天际。数点鲜血在万里澄碧下,所污不过一隅方圆,落于尘埃之上,所溅也不过是三尺之地。

天空飘下雪来,好生奇怪,张沐之死无关冤情。是了,如果是一人之冤来抵万人之死,那便算不得冤。陆昭默默走到张沐的尸身前,才解下身上的披风,却见玄色的氅衣抢先落于其上。掩盖好张沐的尸体,元澈低下头,帮陆昭重新将披风系好。

“中书节哀。”元澈言止于此,此时他的手尚没有立场来承托她悲哀的面庞,他回身走到重臣面前,却仅仅垂目,他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目光,“谁有罪,谁可恕,还有何不平,还有何不公,诸公尽道出来吧。不过孤想,大概没有人要请罪吧。”

“臣等万死。”未跪地者再次跪地,已跪地者匍匐叩首。

万籁俱寂许久后,终有一人言道:“殿下,彭刺史调谱牒之事是否要彻查。”

元澈无需抬头,声音出自詹府。张沐已死,借由魏钰庭治书侍御史之位给彭通定罪,似乎并无不可。这是第二个需要拔掉的方镇了。元澈知道一旦这个提议发起,会引起南凉州多大的反扑,而以他目前的军力,以及彭通本人掌握在手里的优势,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对这场莫须有的内耗与一个个卑微生命的流血牺牲闭上双眼。

雪越下越密,天高地阔,涌着浓云和裂隙中趁虚而入的天光,如同敦煌壁上飞天的艳影。陆昭回到众臣中,亦跪地,在元澈惊诧与不忍的目光中,脱下了簪冠。

“殿下,让彭刺史调张沐谱牒,乃是臣一人所为。臣请辞中书之位。”华丽的簪冠就这样被她平端在手上,仿佛不过是平日里的一只茶托,脱手只因烫手。她不是不得已为此,她难道感受不到他为了保住她中书之位而做的拖延与选择,还是说一切只是与他无关而已。

元澈只盯着陆昭的面孔看,凝视它,探究它,以寻找他爱人的出路与政治的困境——然而什么也没有。她冰静的皮相之下永远深潜着晦暗,那片空间既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既无法被触碰,也无法弥合。当他们利益相同时,一切被掩盖得很好,当立场有差时,它才不惊动地显露出来。

他忽然怀疑,那所谓的太子妃的名分,皇家的礼教,真的能将她禁锢在身边甘心陪伴吗,如果不能,他还要怎么做?君与臣之间,除了卑微屈从的心甘情愿,尔死我活的一方上位,是否还有另一可能?

“中书要辞官,也不能无视纲法。”元澈道,“先上辞表交印,最终结果,等待决议。”说完元澈看了看陆昭,希望方才只是她的惺惺作态而已。

陆昭道:“臣会尊从纲法,只是还望殿下深察,一家怨望终究可解,两方震动天下难安。”

陆昭的话熄灭了元澈最后一丝希望。她仍是贯而如一的四平八稳。若陆昭不辞官,或许陆家在中枢仍有地位,但上位者如不能庇护追随者,内部也将面临分列,世家平衡与平和的局面会再度打破。而辞官之举在维护彭通的同时,既是对所有追随陆家的世家有所表态,也将陆、彭两家紧紧绑在了一起。寒门若要再挟君发难,即将面对两家联合,或将有所考量,张沐之事也会由中书的退位到此为止。

她的私心完美无缺,她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心同时又令他难以拒绝。继而,元澈再度望向陆昭那一双手,她不过十八岁的年纪,然而这双手提笔已老。那双手下所出的诏令,所有的决策,似乎早已参透了权力本身的衰朽,平衡之道早已用至庄严地、般若境,偶尔的锋利反倒透出阴沉的清冶。

元澈不得不目视他人,以免被刺痛到眼睛。他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中书署衙的一众人身上:“张沐,赠中书侍郎,其余哀荣,由中枢商议着来。下葬诸事,陆侍中……”他叫着她仅存的官称,以避免情难自禁造成的失态,“他既已无父母,便葬在金城脚下吧,此事由你来办。”

洗去血腥与杀戮的是水和时间,前者灭其形迹,后者灭其心迹。也不必供奉,来日金城脚下熙来攘往的人流都是后来者,对于发生过的事,多半也是心感漠然。这便是历史的沉痛,知道的更多的人也注定承受更多。

元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中书侍郎何弼假中书丞暂掌中书印。顾承业捐粮有功,素有雅量清望,擢补中书侍郎之职。治书侍御史一职乃前中书所设,今不宜留,江恒假廷尉左丞暂领诏狱诉讼之事。彭女史,啊,女尚书,为殿前预事,参备顾问,与魏詹事一同随军。至于这尚书印么……”元澈冷笑了一声,“暂且还由孤代管几日吧。”

魏钰庭的命还是要先保住,王济等不掌诏印,总归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往来军营与行台的书信消息,世家、寒门各有一个明确的通道。中书在引入新南人的同时,则以关陇世家为首,作以补充,与凉州、益州世家抗衡。元澈一口气说完,他也配合着陆昭做出了最后的平衡决策。

几人交印,几人谢恩,众人各自退于队列中后,元澈对冯让道:“军机不宜延误,命六军开拔。”

浓云排山倒海,四野八面来风,元澈目及于天边,只见林海苍茫,远山如黛,两只鹰隼在空中艰难的扑着双翼,相对而飞,盘旋而上,不知是借北风青云之力,亦或是因羽翼扶持之功。元澈只是徒然羡慕着,却已无力追究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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