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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鸣雷更是奇怪,心道王趾青这人极好面子,一般根本不卖旁人的账。两年前他属下有个书吏在抄写颁发文书时错了一个字,本来按律也不过是罚俸,但这书吏因为是他侄子,王趾青说不能循私,因此要从重处理,将这书吏开革了。他对郑司楚实是怀恨在心,于公于私,都不会卖他的面子,实在想不通郑司楚要如何说服他。只是郑司楚这般说了,他就算不信,也不能驳他面子,点了点头道:“好,反正也不急在这几天。来,喝酒喝酒,你这荔枝酒还真不错,都可以上市卖了。”
郑司楚知道他酒瘾一上来便没节制。当年他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郑司楚第一次认识他时,宣鸣雷便是喝酒了正在撒酒疯。现在他身为次帅,要是再撒酒疯可是大丑闻了,加上阃令森严,因此喝酒总是浅尝则止。看他一杯杯吃得口滑,劝道:“宣兄,你也少喝几杯。宣次帅一路发着酒疯回家,可不好看相。我给你备好了一坛没开封的酒,你带回去慢慢喝吧。”
宣鸣雷在家确实被管得紧,酒也难得喝畅快,本想在郑家趁机多喝两杯,被郑司楚一口道破。好在他二人交情莫逆,也不在乎面子,讪笑了笑道:“那多谢郑兄你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钱包来推过去道:“酒钱给你。”见郑司楚要推回来,他脸一板道:“郑兄,你若不收的话,那我也不要你的酒了,以后再不登门叨扰。”
郑司楚家虽非食指浩繁,但因为他身无公职,日子不免过得有些紧,不然楚翰白也不至于要去黑拳场打拳为女同学赚药钱了。宣鸣雷和几个朋友平时纵然有心周济,却总被郑司楚所拒,但这回宣鸣雷也是铁了心,说得甚重。郑司楚被他一呛,却说不出话来,干笑了笑道:“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宣鸣雷见他收下了,这才展颜一笑道:“这才是。”他却又压低了声音道:“郑兄,其实我觉得,你也别太冬烘了,就算你去了雾云城,也不见得就是就是有违初心。”
当年南北和谈,郑司楚与大齐帝君阵前立盟,化干戈为玉帛,为五羊城带来了这十多年和平。后来帝君也知郑司楚在五羊城极不如意,曾好几次请他北上就职,但每次都被郑司楚婉言谢绝。听宣鸣雷说起此事,郑司楚叹道:“宣兄,这话请不必再提。我心属共和,绝不屈膝帝制。”
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己也当然更认同共和制,但不得不承认,北方的帝国并不仅仅是复辟了帝制而已,很多地方都其实吸取了共和制的长处。像帝国的六部尚书制,与五羊城的五部司同出一辙,而六部之上更设立一个内阁作为帝君的咨政机构。六部将动议提呈内阁,阁臣商议后由帝君签发,而帝君虽有最终决策权,其实却仅是个审批权。这一套流程,正是从共和制的议府制而来,虽较议府制有所紧缩,却已不同于前一朝的帝国那样帝君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了。有时宣鸣雷想想,同阁制其实比议府制更有效率,比方说禁福寿·膏之事,因为帝君自己不喜福寿·膏,所以不得发卖,北境虽然幅员辽阔,却没有一处明面上的售卖之所,远不及五羊城那样几乎各街各巷,俯拾俱是。而五羊城就因为礼部不同意,结果总是禁不掉。这样一想,宣鸣雷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有一个英明的帝君领导,帝制也不见得就无法接受。更何况在帝位传承上,帝君也颁发了选帝侯制,由选帝侯选出下一任帝君。帝国的五元帅,六尚书,即是十一大选帝侯,而权力更大的内阁阁臣,反倒没有选帝之权,就是为了预防届时阁臣拥立年幼帝君后权力过份集中之弊。帝君春秋正盛,考虑问题就已如此清楚明晰,就算向不服人的宣鸣雷也不禁有点佩服。尽管他并不希望郑司楚投入到帝君麾下,但也知道在五羊城郑司楚已注定只能碌碌无为,连带着小师妹都要只能围着灶台转了,就算作为外人,宣鸣雷亦为他二人不值。想来,帝君赏识郑司楚的才能,郑司楚也唯有去雾云城才能一展所长。只是听郑司楚说绝无此可能,宣鸣雷心中既是有些惋惜,却也有点欣慰。
究竟为何而欣慰?宣鸣雷当时也不曾想起来。当他拎着一坛酒回到家里,将酒坛子放好的时候,突然一个怔忡。
郑司楚如果去了雾云城,也许有朝一日会与自己成为敌人!
这个念头突然间跳入了他的脑海,让胆大包天的宣鸣雷也不禁有点害怕。眼下,五羊城尽管有自治权,但仍是帝国的一个特别区而已,在每年的七月十七日典礼上,帝国旗仍要升在最高处,共和旗还得低半旗。可是宣鸣雷也越来越感受得到五羊城涌动着的一股暗流。一旦这股暗流转向明处,也许就是长久的和平被打破之日。
帝国与共和,命中注定会不共戴天,决一死战。
一想到这一点,宣鸣雷就不禁一阵茫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看着面前,尽管面前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橱柜,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凌厉,仿佛见到了冲天的硝烟与战火,还有波涛一般的鲜血。
此时的郑宅,郑司楚正帮着妻子收拾。与宣鸣雷小酌了几杯,也没几个脏碗,他正卖力地洗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傅雁容,有信!”
郑夫人一听得,忙将湿手擦了擦道:“来了。”
来的是信差。她接了信,人还没过来,便叫道:“呀,是哥哥寄来的!”
郑司楚还在洗着碗,不由停下手道:“是雁书兄么?今年是他来下书啊。”
五羊城因为臣服帝国,每年帝国都会派一个特使前来,押送着五羊城今年的贡赋和最新的户籍、兵粮之类的资料回去。在一些年轻人眼中,这实在是极为屈辱的事,因此每年特使前来的时候执政府都如临大敌,以防那些精力过剩的年轻人上街向帝国特使示威。尽管执政府里也有许多人认为臣服帝国与共和的信念背道而驰,但更清楚双方这种关系实是目前最为现实可行的,实不能轻易打破,因此特使来的这些天,各文武校都下令不准出校,就算休息日亦是如此,而街道上也要加派卫戍巡逻,以防有胆大包天者闹事。算起来,现在也正是特使要来的日子了。
郑夫人这时走了进来,说道:“是啊。司楚,他说要来和你谈谈。”
郑司楚苦笑道:“准是又要让我北上。”
这十多年来,帝君前后有三次来礼请郑司楚北上。这等面子,实是比天还大,就算郑司楚亦有些感动。只是两年前婉谢了特使的邀约后,没想到帝君仍是不肯死心,这回连傅雁书都派出来了。傅雁书是水、火、地、风四明王之首,是北方军队的最高人物,照理他实不应充任来五羊城的特使。看来为了说服郑司楚,帝君也有点不顾一切了。
郑夫人道:“是啊。司楚,你不会去吧?”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呢?”
郑夫人诧道:“如果我说想北上,你就同意么?”
“当然。”
郑夫人笑了起来:“你当然会的。无家则无国,你一向就这么说。可是我真要你去雾云城,你这辈子一定不会开心。”
郑司楚心头一阵翻涌。与妻子成婚也有十七八年了,一同经历过很多事,还从未有哪一刻与现在一样心灵相通。他没再往下说,把最后一个碗擦干了放进碗橱,顿了顿道:“阿容,这几天我可能要在外面呆两天,翰白你多看着点,别让他乱跑。他昨晚牵连进的,应该是一艘福寿·膏的走私船。”
楚翰白这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十分不服管教,特别是对郑司楚这父亲,因为课本上都说他卖国求荣,楚翰白更是听都不听,倒是郑夫人说他什么,楚翰白纵然肚里不愿,对母亲还算听几句。郑夫人方才在一边便听郑司楚和宣鸣雷说些福寿·膏的事,便道:“好的。司楚,你要小点。”
她没问丈夫要做什么,但绝对相信丈夫要做的事。看着丈夫走出门,她心里却突然也有一阵莫名的心悸,不由看了看天。
五羊城的四月,已是渐入雨季。此时的天空渐渐阴沉,一场暴雨随时都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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