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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街就在景家大宅附近,景翊八岁进宫,直到今年年初才从宫里出来,能在永宁街遇上景翊,那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十年前景翊见过的人她多半都是见过的,但十年前的事儿在冷月脑子里早就模糊得像是被水泡过的一样了,这种长得很是寻常还只见过一回的老大爷,就是把她脑壳砸开了下手去翻,也未必翻得出一丁点儿印象。
张老五也像是对她没有一丁点印象似的,只直勾勾地望着景翊道:“小民只记得您心善,竟不知您已是大理寺的大人了……景大人能入大理寺当官,实在是老百姓的福气啊!”
冷月承认,在她那些已然浆糊成一团的陈年记忆里,景翊确实一直是个心和脾气一样好的人,除了嘴甜之外,连家里上了年纪的老仆老婢干些粗重的杂活他也爱凑上去帮一帮,所以从小他就是极讨老人家喜欢的,每回犯错被景老爷子举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打的时候,总是不缺站出来救他的人。
不过这跟进大理寺当官有什么关系,她还真想不出来。景翊却像是对这句受用得很,笑着道了声轻飘飘的“惭愧”,把摸出来的银镯子收回怀中,才道:“有什么话,您现在可以直说了吧?”
张老五好生犹豫了一阵,瘦骨嶙峋的手握紧拐杖,刚想撑着站起身来,就听景翊问了一声,“您想告案?”
张老五一惊,手一抖,刚抬离椅面一寸的身子一下子沉了回去,看向景翊的眼神俨然像是见鬼了一样,“您……您怎么……”
他怎么知道?
冷月在心里无声地一叹,经过今天这一天的刺激,她已经不会再想对景翊问这种问题了。
他就是知道。
景翊温然微笑,“这里不是公堂,我也没着官服来,就是告案也不必起身,您就坐着说吧。”
“谢景大人……”张老五扶着拐杖颔首欠身,算是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时,看向景翊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敬重,“景大人,您既然知道小民到玲珑瓷窑烧窑,想必也听说了小民去那里烧窑的原因吧?”
景翊点头,“瓷窑管事跟我说,是因为您的孙子有急事回乡,没跟瓷窑打招呼,您过意不去,就去顶替几天的。”
张老五摆了摆手,摇头叹道:“小民惭愧……这话是我瞎编的,我孙儿张冲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景翊微怔,“您是说,他失踪了?”
张老五仍是摇头,沉声纠正道:“用您官家人的话说,他应该是逃跑了吧。”
(二)
景翊愣得有点厉害,连冷月都看得出来,张老五这话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逃跑?”景翊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他为什么要逃跑?”
“他、他好像……”张老五顿了顿,发干的嘴唇紧抿了一下,才有些不大情愿地道,“他好像杀人了……把人投到窑炉里,烧死了……”
冷月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窜起来。
且不说张老五这话是真是假,单是爷爷告发亲孙子这种事,她进安王府这些年就从来没有遇上过。
景翊倒像是比方才明朗了些许,仍微蹙着眉头,那些怔愣之色却已烟消云散了,“这些事您是如何知道的?”
“大成跟我说的……”
张老五话还没说完,门口便响起了结实的脚步声,孙大成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着瓷碗走进门来,景翊向他看了一眼,“就是他吗?”
孙大成被景翊这突来的一句惊了一下,脚步一滞,停在屋中间就不动了,怔怔地看向突然间齐刷刷望着自己的三个人,“我……我咋了?”
“没事儿没事儿……”张老五忙朝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我正跟景大人说冲儿的事。”
孙大成一张圆脸倏然一僵,急急走过去搁下手里的东西,凑到张老五身边压低着声音急道:“您怎么说出来了!他是大理寺的官,就是管抓犯人的。”
张老五伸手在孙大成扶在他臂弯上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苦笑叹道:“我知道你为冲儿好……但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张老五说着,抬头望向景翊,“景大人,这事儿虽是大成先发现的,但他也是担心我这个孤老头子没人养老送终,才瞒着不去报官的,这两日他一得闲就到这儿来照应,这屋里屋外全是他给拾掇的……错都在我,还请景大人莫怪罪他!”
景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牵着一道有事儿好商量的微笑,望着孙大成不慌不忙地道:“先不忙论错……此事既然是你先发现的,你就说来听听吧,若真如张先生说的这样,免你瞒报之罪倒也无妨。”
孙大成刚犹豫了一下,张老五已催促道:“这位景大人是好官,不会难为你的,你就说吧。”
“哎……”孙大成吞了吞唾沫,朝景翊低头欠了欠身,才怯怯地开口,“回景大人,我也是瓷窑的伙计,在瓷窑里管装箱运货的,我给您府上送过瓷器,但没见过您,刚才在门口失礼了,您别生气……我和张冲的班正好挨在一块,就是我每回装箱运走的瓷器都是他烧的……这样我俩歇班的日子也一样,有时候一块说说闹闹,所以我俩关系一直挺好。”
景翊轻轻点头以示理解,孙大成又抿了抿嘴,才接着道:“然后,那天……就是前天,前天白天我俩吵了一架,晚上张冲当班烧窑,第二天该我去装箱运货,我就想早点过去跟他道个歉,看能不能和好……结果到那儿的时候张冲已经不在窑炉那儿了,我以为是他还生着我的气不愿见我呢,怕耽误正事,就自己把窑炉打开了,结果就看见……”孙大成深深喘了口气,才轻轻地道,“看见里面趴着个死人,都已经烧成炭了。”
冷月不察地皱了皱眉头,强忍着没对这样粗陋的描述评述些什么,景翊又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吭声,只温然看着这个似是已想到此为止的人,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孙大成静了好半晌,才又接着道:“我吓了一跳,就出去找张冲,有在其他两个窑炉当班的伙计说张冲大半夜的时候突然急匆匆跑出去了,他们还以为他是上茅房去了……我知道张冲家里就他和张大爷俩人,他要是出啥事,张大爷就没人照顾了,我就没跟人说,也没报官,就先把那死人藏到了装瓷器的箱子里,想先跟张大爷商量商量再说,结果跟张大爷一道回来的时候箱子就被他们给抬走送出去了……说张冲急事回乡的点子是我给张大爷出的,他也是担心自个儿孙子才撒谎的,你们可别抓他!”
冷月眉心微紧,转头看了看仍安然站在她身边的景翊,景翊还是淡淡地微笑着,轻轻点头。
听孙大成这么说,张老五忙道:“景大人!小民一时私心,险铸大错,不敢求景大人恕罪……但求景大人在抓到我那孽孙之后,能让小民再看他一眼!”
张老五眼眶一红,登时垂下泪来,一时抽噎不能成声,撑着拐杖就要往下跪,景翊赶忙过去把他搀回椅子上,从袖中摸出块手绢塞进张老五抹泪的手里,“这个不难,张先生莫急。”
张老五连连摆手,待他好容易顺过气来,满面愧色地道了几声失礼,景翊才退回到冷月身边,温声道:“张先生,内子昨日清早刚从外地回京,算下来大概就是张冲逃离的时辰,您不妨说说张冲的形貌,兴许她昨日经过城门的时候就见过呢。”
景翊说着,伸手扶上冷月的肩膀,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这点眼色冷月还是看得出来的,忙跟着接道:“守城的官兵和城中的衙差多半我都认得,就算我没见过,我也可以问问他们,他既然刚走不久,只要说得清长相,见过他的人就应该还能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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