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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都初立诸事纷扰,如今制科又开更易牵出变动,”她的语气也很严肃,“孤以为眼下方侯还是留于朝内更加稳妥。”
这话说得一半为私一半为公:诚然她并不愿见他带伤征战再涉险境,但如今金陵正需他坐镇也是实情——制科放榜必引多方震动,他若不在、旁人自也压不住那各自为政的洛阳金陵二派。
他也知道她的考量在理,于是当时也并未拂她之意再行请战,凤阳殿内一时静默,宋疏妍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穿过宫墙一路看到那血肉横飞的修罗战场。
“听闻东突厥内也分两派势力,一主与西突厥合流统一,一则主与拓那楚河汉界各行其是,”她勉力回忆着自先帝在时便细细记在心中的见闻,“如今大战当前,不知此两派又是如何斗法的?”
方献亭闻言一挑眉,像是没想到她能对北方胡人政权了解到如此地步,眼中一时浮起一抹激赏、此后又是一片正色。
“两派确有不和,”他答道,“主与西突厥合流的乃是战派、欲重整部族势力大举进犯我朝,另一则是和派、不愿做逆王与钟曷手中刀刃平添胡人伤亡,据悉如今两派分歧渐大,都罗左右平衡也颇为费力。”
宋疏妍点点头,道:“国库空虚日久,个中底细方侯必也心知肚明,若要再增兵驰援,其中消耗朝廷恐难以负荷——不知能否在这两派间做些文章?逆王与钟曷新败,想来东突厥的和派也不至于在都罗面前无话可说。”
她确已有主政之人的眼光与见地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国之胜负岂独在战场刀枪?背后人心鬼蜮才最复杂难测——大周打不起了,可难道东突厥就打得起么?都罗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只要设计两边挑拨、令他们的主和一派从中作梗,那这眼前战事或可不费兵卒便烟消云散。
方献亭闻言眸底深色愈浓,片刻前的激赏变得内敛、隐约又有几分顾惜的意思,大约他也明白一个闺阁贵女被逼到如今这份上要经受多少痛苦,而这与他们彼此过去的遥想又差了多远的距离。
“既如此,臣斗胆向太后举荐一人。”
他半低下头,眼中隐晦的起伏皆不可为旁人所窥。
“哦?”宋疏妍也未察觉他当时的异样,随口接时语气如常,“是谁?”
“原邢州别驾姜潮,”方献亭淡淡答,“此人早年曾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熟谙地形与东突厥内政之势,当宜北上助谢氏退敌。”
“姜潮?”宋疏妍重复了一遍此人的名字,过半晌才想起他早年立过的军功,还曾被先帝召至洛阳受过封赏。
“他亦应了此次制科,”方献亭继续道,这次语气更深了些,“日后更可为太后效力。”
这话……
宋疏妍微微一愣,却才刚刚想通其中关节——姜潮此人当出身庐州姜氏,是先国公夫人的子侄、是他的表兄,对方明明已有官职在身、却还屈尊再应制科,便是告诉满朝文武日后都属太后一党、从此唯她马首是瞻。
他甚至早替她想好了这平定战事的第二条路,并把钥匙都稳稳当当送到了她手里……
她心头一颤,在强烈的安全感之外更感到微妙的动容——自然她晓得他对先帝也是一样尽心尽力,可……
沉默再次于殿阁内荡开,他已带些询问地向她投来一瞥,她遂只好匆忙收敛心神驱走那些杂念,接口道:“这自是极好的……越日武科放榜,孤必亲自为他授官。”
他闻言再对她一拱手,谢恩后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了,即便心中藕断丝连表面也要无挂无碍,起身后即要告退离去;她看着他端端正正对自己行礼,眼前浮现的却还是月光之下凌凌乱乱的影子,迂回的不舍悄悄在心底蔓开,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不知餍足了。
“孤正要去看看陛下,”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很容易被他看破的谎话,“……卿且同行吧。”
三月中下已是春夏之交,梅花自已谢尽了、其他花却都正开得热闹,自凤阳殿穿御园向外行的一路都是姹紫嫣红,蜂蝶绕枝花香扑鼻,真正烂漫得令人神驰。
宋疏妍行在最前,方献亭则在身后与她相隔不过一步,一大群宫人在后小心翼翼地垂首跟着,无一人瞧见君侯曾在太后行过花树时为她撩开可能刮乱鬓发的枝叶,倘若坠儿还在便会慨叹这一幕与当年的骊山夜雪十分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后许多人事都已变了模样,状似相近下的里子其实早都大相径庭判若霄壤。
两人都不说话,宁静的偕行也是难得,原本断裂的情丝不知何时被人系了起来,在那一夜遥远的纠缠后又将各自的心似有若无地缠绕;没人会说破的,彼此也都知晓那是绝不能犯的禁忌,可哪怕一丝隐蔽的逾矩也是甘甜的蜜糖,越不着边际反越令人沉迷到底。
可惜宁静是稀罕的东西,没一会儿园中便吵闹起来了——不远处拥了一大群宫人、众星拱辰般簇拥着一抹明黄,原是幼主正在御园中放纸鸢、线断了又偏坠在高高的树杈间,他正发着脾气着急要摘,王穆则满头是汗地指挥着小内侍去搬梯子。
宋疏妍见了这场面不觉暗叹一口气,心道熹儿在自己面前总是十分孝顺乖巧、可面对旁人却偶尔会显出几分乖张戾气,此非明君之相,等她忙完制科之事还需再抽出工夫将人好生教导一番。
思虑间幼主已看到了她,果然当即一扫眉间阴郁含笑快步迎了上来,先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母后”、继而又受了她身后方献亭的礼。
“做什么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宋疏妍从宫娥手中接过绢帕为他擦拭额间的汗,语气间多少有些责备,“不过是只纸鸢罢了。”
卫熹也听出母后有些不悦、当即便缩缩脖子老实起来,嗫嚅道:“也没什么……儿臣看那纸鸢落的位置也不高、就说要亲自去摘,他们偏都拦着……”
王穆等人都在一旁告罪,宋疏妍抬头看看、见那纸鸢正别在一株柏树的枝干上,大约两人高,爬上去确是有些危险的。
“胡闹,”她沉了脸,训斥的意味更浓,“陛下龙体何等金贵,怎可为这区区玩闹之事犯险?今日若他们不拦着,孤要罚的便是他们了。”
这话说得确有做母亲的威严、骇得卫熹头垂得更低,方献亭在身后却看得莞尔,大约她在他眼中还是当初那个半大不大的豆蔻少女、端起做长辈的款儿却难免会显出几分……可爱。
抠着手指认错的幼主只听方侯咳嗽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也是难得的温和,先劝了一声“太后息怒”,又道:“臣护陛下去摘吧,无妨。”
这话听得卫熹一愣——他此前所见的方侯总是疏冷俨然不苟言笑、便是身为天子的父皇也不如他令人畏惧,今日却竟对他如此和蔼宽厚,恰似冰消雪融霜寒散尽,有种令人说不出的熨帖感激。
“这……”
母后似有些犹疑、最终却还是没逆他的意,他便弯腰向他伸出一只手,温暖稳健的样子立刻便令他抛却了一切顾虑;他有些局促地向他走过去,下一刻便很轻松地被对方抱起,常年征战的男子比父皇高大强健得多、宽厚的肩膀稳稳地托着他,毫不费力便将他护在指掌之间。
他有些亢奋,坐在对方肩头用力伸手向上去摘那只断线的纸鸢,没多久便摘到了,简直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就像有他在时这原本应当离散崩溃的社稷一样平稳安定。
“母后你瞧——儿臣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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