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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恭维实在漂亮得紧,可见宋家嫡长子入仕这几年属实没有白费,他弟弟宋明真便没有这样的眼力见,只随口同方献亭闲话:“我也是许多年不曾回金陵了,忘了这六朝宫已修复得这般好——其实也不比长安的宫殿差多少吧,听说他们梁人建的那几座几十丈高的楼阁都是香木制的,若是我朝定都于此那不也……”
这就是昏话了,宋疏妍听得心下一跳,连忙伸手从身后悄悄拽她二哥哥的衣角,可惜长兄的训斥还是来得更快,已当场对二哥撂了脸,说:“一派胡言!自古王气皆在中原,南渡之朝又有哪个得以长久?你说的那个梁武帝便是生生饿死在台城中,岂不可悲可叹!”
宋明真闻言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那话听起来像是在咒朝廷衰落,于是立马致歉噤声,后续良久没再说话。
万氏虽说根本没听明白几人说的是什么、可也不妨碍她顺着长子的气势狠狠剜那不成器的庶子一眼,转头再对着姜氏又堆起了满脸的笑,说:“这台城故地平日常是宫门倒锁,若夫人要入内一游我便打发人去开门——”
宋氏真不愧是江南士族之首,金陵地方的官员都要卖他家许多面子,姜氏却无意张扬行事引得百姓围观,遂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宫城之外的柳色本已值得一赏,便不入内搅扰人家安宁了。”
于是便不曾踏入宫门,一行人只在城墙之外的柳林中兜转了几圈,彼时他们都不知十年后这个看似繁荣安定的王朝将经历怎样的风雨飘摇离乱动荡,而眼前这座死气沉沉看似已无活气的宫城又将重新成为天下腹心。
春光如许中踏青郊游自是人间美事,走得久了却也难免乏累,周到如万氏自不会令先国公夫人感到什么不适,一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劝人登车休憩,转去绛云楼用上一顿舒舒服服的午膳。
金陵自古繁华,最热闹的却还属青溪两岸,除达官显贵们会在左岸修宅立府之外、右岸更多见旌旗翻飞的酒肆茶坊,绛云楼便是个中翘楚,当初先帝下江南时更曾亲至品鉴,着实是盛名在外一座难求。
宋氏在金陵却绝不会有办不成的事,一早便着人安排上了三楼最紧俏的座位,楼里的东家亦亲自出来迎接,一见万氏便作揖行礼,更托她向宋氏兄弟问好;转头再看万氏身边两位脸生的夫人和公子,直觉其必出身不凡,便极小心地问:“敢问尊驾是……”
万氏知方氏之人不欲兴师动众,此刻便只矜贵一笑,道:“是我府上的贵客,今日可要仔细些招待。”
金陵显贵绛云楼无一人不识,如今此二位想来泰半不是江南出身,观其气度风仪极为出众、宋氏对他们的态度又十分客气恭敬,想来许是中原之地的哪位王侯南下暂歇,的确要打起精神来仔细伺候。
他连忙应了,又亲自引着贵客们登楼落座,顶好的雅间品味不俗,室内焚香陈设精细,自雕窗向外看去正可见青溪蜿蜒,河上游船往来间有人声,可谓是闹中取静十分宜人。
因此次有两家长辈在,晚辈们便不必男女分桌而食,入座时宋疏浅眼巴巴地瞧着她贻之哥哥、总痴心盼着能坐在对方身侧,最后显然不能遂愿,他还是跟她两个哥哥坐在一边,她便只好转头去跟四妹妹抢姜氏身侧的位置,这便绝不会失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宋疏妍挤去了她二哥哥身边的下首位坐着。
“夫人可要好生尝尝我们金陵的佳肴,与长安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她十分亲热地为姜氏斟茶,一旁的男子们则张罗着说要喝酒,宋明真因此前那番失言已默了一路,此刻才终于又打起精神,问方献亭道:“三哥可要尝尝我们江南的竹叶酒?虽不比新丰酒来得性烈畅快,却胜在绵密悠长。”
饮酒?
宋疏妍眼皮动了动,悄悄看了方献亭一眼,心道他为人一向冷清寡言、倒不像是个会喝酒的;却不料刚这般想罢便听他笑应了一声,清酒上桌后更满杯一饮而尽,便像喝水一般自在从容。
这……果然是武将。
她暗觉新奇,莫名感到这个人在自己眼前变得更真切了一些,略微出神时却又见二哥也给自己倒了酒,不过不是满杯、只有浅浅一点。
“尝一尝,”她二哥侧身对她笑道,“不醉人。”
她眨眨眼,看着眼前的酒盏发愣,方献亭也一并看了过来,她还听到他问她哥哥,语气有些犹疑:“……她能喝么?”
“就尝一口,能有什么事,”她二哥答,“咱们都在呢,总不会让她醉倒在这儿没人管。”
方献亭眉头微皱还想再劝一句,宋疏妍却觉得她哥哥这话有理、心里又很想知道那人方才喝的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于是在方献亭开口前便拿起酒杯以袖遮面轻抿了一口,谁想到男子们面不改色喝下的酒水竟是那般辛辣呛人、激得她一连串咳嗽起来,一张漂亮的小脸儿都涨红了。
她哥哥好像早料到她会受不住、当即一边笑她一边帮她拍后背,摆明是关系顶亲厚的兄妹之间才会有的玩闹;方献亭无奈摇头,亲自倒了一杯茶水越过宋明真递到宋疏妍手边,淡淡道:“还是喝茶吧。”
宋疏妍扭头看他一眼,口中带着涩味的酒好像也忽而有了几分回甘,道谢时她的声音也是甜的,少女顾盼间的神采比酒酿更加醉人;这般婉转的来回落在万氏母女眼里自然是万般讨嫌,宋疏浅用力攥紧自己的手、只差一点就要崩了将将染过蔻丹的漂亮指甲。
偏在她要发作之时雕窗外有一画船徐徐而过,其上隐约飘来女子歌声,细腻柔情余音绕梁,便似枝上娇莺一般令人心弦微动。
姜氏闻之颇感有趣,循声侧首向雕窗外看去,问:“这歌声是……”
众人随之而观,见画船之上有三两彩衣女子,或垂首抚琴、或系铃而舞、或掩面而歌,意境幽美引人遐思,正当是勾栏中当红的歌妓。
“只是伶人乐舞罢了,不值夫人一顾。”万氏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莫测。
姜氏却还兴味不歇,许是在中原听多了雅正恢弘的正乐,如今转听这些江南小曲靡靡之音反而觉得新鲜,过片刻又问:“她们这曲子倒是动听,不知唱的却是什么词?”
雅间中众人听得也是模模糊糊,依稀只有几句确凿,唱的是——
霜肌若雪绛裙笼,蛾眉似月更含情。
等闲不许墙外见,粉痕娇怯最分明。
疏香盈,妍态静,几回思君梦中醒。
……不就是勾栏里常听的艳词?只是略微含蓄雅致些,不至动辄提及云雨之事罢了。
“江南文人多情,原就是这般风流恣意,”姜氏摇头而笑,“只是恐难登大雅之堂。”
众人纷纷应是,宋疏浅却忽而感到母亲在桌下轻轻推了自己一下,拧眉朝楼下看去,正瞧见那画船靠了岸、打上头走下来一位锦衣翩翩的公子,面如冠玉颇为俊秀,岸上的歌女都在对他抛媚眼挥红袖、一时竟也有几分当初在骊山猎场观台之下各家贵女竞相追捧方世子的喧闹热烈,只是他未及同红颜们搭话,只与岸上一位暂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拱手作揖,两人交谈片刻后又一并向绛云楼行来,真是每一步都走在宋三小姐心尖儿上了。
“咦?”
她连忙装作十分诧异地惊呼出声,纤纤玉指更径直朝窗外指去。
“那边那个男子是谁?可是宣州汪家的大公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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