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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曲折,这一路穿洞越水都很沉默。走到一处九曲桥头,到底是月贞按捺不住,拿灯笼撞了一下他的灯笼,“我还当上回你们寺里回来,要好长日子见不着你呢。”
“因为有事情。”了疾尽管这么说,自己却明白了,事情是事情,压在上头,盖住了心底一点莫名的期许。
别人是看不见,此刻却在他心内一点点显山露水。他有刹那的慌乱,几不可查地朝旁边让开一点距离。
月贞失望在别处,斜挑起眼,“我还当你是放心不下我呢。”
了疾避开了眼,淡薄地笑笑,“放心不下你什么?大嫂来来往往都有车轿接送。”
“谁说这个。我还当你是怕我回来给你姨妈骂。十五那天阖家要坐在一处吃饭的,祖上的规矩,芳妈讲过,我一时给忘了,下山得晚,险些耽搁。”
“那姨妈骂你了么?”
“倒没有。”月贞将嘴一歪,只肯在他面前,泄露一点心里的怨气,“我们太太那个人,自己不说什么,只叫芳妈在我耳边念叨。我想一想,当初派芳妈来我屋里伺候,大约就是为了时刻盯着我守规矩。偏偏你们家规矩多得要死。”
了疾给她逗得一笑,倒很欣赏她这生机勃勃的样子。不比黄昏在霜太太屋里,低眉顺眼的,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焰。
“大嫂觉得约束?初一十五一处吃饭,这规矩是有些没意思。老人们是想一个家不要散,可人心不合,坐在一张桌子上也聚不起来。”
“就是这意思。”月贞点头赞同,有意指巧兰,“比方这媳妇对婆婆,面上唯唯诺诺,私下也是满肚子的怨气。婆婆对媳妇,也不知怎么的,像是前世的两个克星托生的,横竖看不惯。我倒好,你大哥没了,体谅我是个寡妇,不怎么骂我。你瞧巧大奶奶与芸二奶奶两个。”
“不单是婆媳,这世上父子结仇,姊妹生恨,夫妻离心,兄弟阋墙,都是常有的事。”了疾说得云淡风轻,却免不得一声叹息,“大嫂和这些人不一样,最好也不要沦落成这些人。”
月贞不明所以,“哪些人?”
了疾闭口不言,淡淡含笑。月贞自觉无趣,短暂地沉默下来。
一安静,走在他身边的感觉便渐渐深刻。她的心在全没章法地乱跳,夜风是凉的,却觉得有些发热。与白日里那种暑热不大一样,是从心底里热出来。浑身的毛孔仿佛很渴,统统张开,成了一张张小嘴向外渴望。
她想起方才进巧兰屋里时,在缁宣身上嗅到的一股香味。说要紧也不要紧,却不能轻易对旁人说。
略想想,只能对了疾说,“缁大爷晚饭后是往我们那边去了,可巧大奶奶去寻他却没寻见。你说他是在哪里?”
了疾稍微板正了面色,“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猜的。”月贞借故朝他挨近,猫下声,“我才刚走过他身边,嗅到一股淡淡的鹅梨香,是芸二奶奶常熏的香料。”
“这没什么,缁大哥去寻霖二哥对款子,兴许是走到他屋里沾上的这味道。”了疾瞟她一下,“大嫂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听他这话,像是将她与那起长舌妇视为一类。月贞不大痛快,翻了一眼,“我才懒得管呢。我要多事,就不是告诉你,而是向珠嫂子芳妈她们议论了。”
她踟蹰着咬住一抹笑意,斜眼窥他,“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这男男女女的事情,怎么那样怪?家里规矩大得很,又有那么些眼睛盯着,他们也不怕。要换了我……”
“换了你又怎样呢?”
月贞不屑地笑起来,“换了我,我也是不怕的。”她转上眼,冲他顾盼生辉地眨一眨,“你呢,你怕不怕?”
了疾心胸一跳,才领悟过来,她是借别人的是非兜兜转转地将话牵引到意有所指的地方。
他只得将话锋又引回去,“大哥从前议亲,原本属意的是芸二嫂子。后来写信告诉父亲,父亲的意思是,家里是靠经商起家,虽然祖上到他这一代都有人做着官,到底是一身的商人习气。不像人家正经的书香门第。还是要娶一位官家小姐的好。因此才另定了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巧大嫂。”
“噢,所以芸二奶奶后来嫁给了霖二爷。其实这也没什么,议亲不成,另定别家,都是常有的事,怎么单她和缁大爷断不清呢?”
“他们从前议亲的时候见过面。”
月贞随意点头,此刻对别人的事没兴致,只想着法子将谈机迂回,“噢,原来缁大爷与芸二奶奶早就眉目生情了,怪道如今也有些牵扯。恐怕两位太太不知道吧?否则我们太太也不要芸二奶奶做亲儿媳妇了。芸二奶奶瞧着安安静静的,想不到胆子这样大。要换你是缁大爷,别说家里的规矩,佛门的规矩就够人受的了,是不是?”
了疾滚了滚干涩的喉头,“大嫂总扯我做什么?我不是缁大哥,我的法号是‘了疾’,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因为你小时候得了那场怪病,你师父才给你取名了疾。意在你终身无疾,平安康健嚜。”
他笑着,透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大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疾者,病也。疾又乃苦痛,憎恶。苦谛难除,不得解脱。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了疾之根本,无非是要了却这些……”
说得月贞不耐烦,挥手将他打住,“别说了别说了,唠唠叨叨的,脑子都给人绕糊涂了。都远离了这些苦痛,还成个人了?我没你那么大的志向,我不想成佛,只想踏踏实实做人。你四大皆空,你六根清净,你超脱生死解脱轮回……烦也给你烦死了!”
言讫便提着灯笼朝前去了,背着身在前头小声嘀咕,“说这么一堆,不就是想变着法地推开我?哼,什么不得了,不就是个男人嚜,还是个小秃驴!我上哪还寻不着个男人……”
谁知抬头走到岔路上,竟不认得该往哪头,只得敛了抱怨,回首老实等着,“鹤年,我不常到你们这头来,不认得路。”
了疾仍旧在笑,笑得人心生讨厌,恨不得朝他脸上狠挠一把!
夜里月贞睡在床上,回想他们说过的那些琐碎的话,具体都不大记得清了。倒是走在他身边的感觉渐渐刻骨起来。
窗外有稀疏的吟蛩,那一张张小嘴此刻伴着那些细碎的动静,像长进她腹里去了,在皮肤底下密密地叫嚣着,使人由骨头的缝隙里生出一种软绵绵的渴望。
等到白天,人声鼎沸,就又不觉地淹过了这种渴望。
这样的白天过去两回,请的那钱塘县县令廖大人登门。寥大人虽是本地父母官,却为李家富可敌城与二老爷在京做官的干系,待李家上下格外讲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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