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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即怀着这一身舞艺,怎么着也该出去压别人一头,露一个脸儿的。你宗师叔本来不许我去的,可我偷偷的还是去了。我混在软舞的队列里,只穿了一件白纻衫,因为那时也真自傲,觉得自己无论穿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儿,众人的眼光,想来都扫不到别处去了。”
“那舞队都还带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脸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云韶’本就是这样。舞可通神,人脸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觉亵渎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体,只要一个人褪去皮相,那么一骨一身的舞动。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东宫,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稳下,事实是怎样的震荡不安着。你爹当时是东宫太子,不过他是那种就擅长在不安中找寻欢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这样。”
云韶微微抬起脸,哪怕自己都自伤,觉得不该这样,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的放出光来:“那一天的排场很大。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我是最后入场。直到我上场,你宗师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认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见到他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我当时心里还在笑:我都不紧张,你还紧张什么?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场再没人见过的最好的舞给人看……”
“那一天,我们跳的,就是‘云韶’。”
“舞队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纻衫。乐声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师兄,忘了场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觉得那些乐师,分明是把手中的乐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脚下。踩在上面,如踩云端,软绵绵的。更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虚荣,觉得满场的看客都静了,把目光,铺都软软的缎子,铺在我脚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后来,略微回过神,才发现一队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敛袖退下,满场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种感觉,得意于那稠人广众中宛如清杨般的,可以让所有同伴敛手服输,清场般的感觉。得意于殿中间舞茵上留下来的空旷。”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云举霓垂,心逐乐飞,跳得自己都觉得自己飘然飞起来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顾无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乐,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脚下。只有云,衣袖,与风,在舞茵与廊柱之上飘飞着。”
“他们都觉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极致,以致此后终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却奴听着他妈妈说着,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当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来。
可接着,他听到妈妈的口气里忽隐含凄凉。
那凄凉之因他本来猜不出来,却感觉得到。一点不安也种进他的小心眼里,只听云韶接着道:
“直跳到烛影初上,帷幕齐垂时,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起来跳舞的不见了,奏乐的不见了,连那些看客们也不见了。”
“四处杯盘狼藉,红茵锦褥间,烛烟淡腻,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后面,一双沾着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的声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来。酒阑笙歌散,我从来没见过舞宴罢处,原来是这样肴残酒冷的场面。”
“空气里到处都是肉和酒的味道,还有残留的人的气味,有一点点膻,有一点点臭。羊油蜡的气味熏上来,我就觉得自己累了,没了力气,腹中空空的,有一点想呕。”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自己这样的舞跳下来,会跳进云高日出,睁眼看时,仙乐缤纷,满天霞彩。可没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来,落在那已经起绉的舞茵之上,见到的却是这人间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带着血丝的……”
“那一晚……我双腿的力气都跳尽了,整个精神都跳没了,剩下的,发现自己也只不过一具肉身,沉腻腻地酸痛。那时我都不喜欢自己了,觉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这渣子……竟还会有人欢喜。那晚后来,你爹就……”
云韶忽然梗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的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了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藉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刀一样的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贯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这场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哽咽着……她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来就有了你。”
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驾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当时我都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利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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