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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勖颔首,“攻城略地何难难的是安民养息、治安兴业。”
“将军所言甚是。”温衡笑得老神在在,“打江山易,坐江山难!不过话说回来,凡事在人为,若真是有心,这事也并非无破解之法。”
李勖肃然拱手,“先生教我。”
温衡双目一眯,周身起了仙风灵气,“乱世之中,天下合该为有能者得之。既不能得,虽也可称是英雄憾事,实则不过是能耐有限,不足为虑。”
见李勖若有所思,温衡继续道:“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掰开揉碎来看,无非是一些儿时玩闹罢了!真有什么金坚海深之情,如何能令外人夺去原因无他,要么是无心,要么是无力。唯少年人堪不透此中意一时迷惘其中不能自拔。衡有一计,或可为将军解忧。”
酒酣耳热之际,趁夫人外出,中年男子将独家兵法口传心授于年轻的将军,不觉黄昏已至,夕阳无限,晚霞漫天。
日头落在温家茅篱院落,升于李府的合欢树桠间。
韶音带上阿筠和阿雀,于清晨的高风薄露中踏上了慰问抚恤遗属之路。
按大晋律,将士阵亡后,家属可从州府处领得一笔抚恤,之后便要自谋生计,再与朝廷无关。李勖带兵以来,为安帐下人心,一直按照各将士生前饷银如数支付给各家,逢年过节还要另外送些米面布匹等必需之物。
这部分银钱也并非平地刮来。饷银层层盘剥,落到京口已去了三层油水,守将不满,便要虚报人数,以空饷自肥。此为北府军的老传统,李勖便将这部分本应落入自己囊中的空饷拿出来,用于抚恤遗属。
战时粮饷吃紧,大军又开往外地,无法时时照拂,因此每逢大军出征之际,便由温嫂带上诸校尉夫人一道前往遗属家中慰问,这是李勖带兵以来的形成的一个惯例。
今日因有韶音同去,众位夫人自然以她为首,言行间无不恭敬客气。
身份如此,韶音只能当仁不让,不过她初次前去,凡事不敢自专,自是要虚心向温嫂请教。昨日出发前,温嫂已将这几年的情况细细说了,韶音心中大致有数。她虽无经验,自小却耳濡目染了一套管教下人的心法,明白大恩如大仇的道理,知道如何施恩才不会招致升米恩、斗米仇的结果,拿捏得清其中的分寸。
韶音特意问过温嫂,若遇十分困难之家,自己想给些银钱,什么数目比较合适。
温嫂一听这话就知她的意思,便回答说“寻常一家三口,若是节省些,一年六千钱可够度日,夫人的赏赐若是超过两千钱就显得太多了。”
韶音记住了这个数目,心里暗暗咋舌。两千钱还不够她裁一身衣裳,于她而言实在是微如毫末,不值一提。这样一算,李勖交给她的那份家底足以应付这份差事,因就教阿筠捧上了那只蓝布钱袋子。
马车辘辘驶入一条条宅巷,京口军镇以另一种方式逐渐展现在谢氏女郎面前。
了解一座城池大抵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其山水、赏其通衢,食其土产,另一种则是深入这城中占最大多数的普通人家,察其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若从前者论韶音也算是见多识广,几乎游遍了江左的明山秀川,若从后者论那便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一日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苦楚以千奇百怪的姿态降临人间。
失了丈夫的新妇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哺乳亦不知避人,怀中的婴孩使劲拱着母亲的胸脯,干瘪的**却分泌不出半点乳汁,孩子饿得嗷嗷大哭。幸存的伤兵失了半条腿,因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生出蛆来,任由蛆虫一口口蚕食苟存的躯体。头发花白的老妇颤巍巍地出来见客,疯癫的新妇和患病的阿舅盖着一床肮脏的破被愣着眼躲在屋里。两个女人只有一条裤子,一个人穿了,另外一个就只能避人不见。
对这些人而言,光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的心力,尊严和体面早已成为无力承受之物。
饥馁和伤病伴随着贫穷而来,邋遢、懒惰和绝望的麻木则接踵而至。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都破败而杂乱,屋里肮脏阴暗,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他们自是感激韶音一众的到来,嘴里不住地称颂李将军的恩德,可生存的苦难已经磨灭了他们眼中的光彩,他们看人的眼神是木讷的,笑容里也透着化不开的苦。
韶音心里默默算着,京口有多少人,徐州有多少人,整个大晋、整个天下又有多少人,每户人家每年要六千钱,拢共得需要多少钱,以整个谢家之力,若散尽家财,能供养得起多少户人家,能使几个婴孩活命,能养上他们几年。
具象而不尽的苦难令人绝望。
温嫂温言安慰她,“夫人心善,看不得这些,像我们这些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李将军仁厚,这些人才能勉强活命,若是在别部他们失了家中的顶梁柱,又没有别的进项,就算没病没灾,饿也是要饿死的。人太多帮不过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韶音叹了口气,迈步进了一户张晒渔网的人家,方才转过墙角,迎面便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撞了个正着。
那影子抬起脸来,活脱脱就是个脱了水的豹儿,生慌慌的黑眼珠,皲裂的黄脸蛋,被鼻涕腌得发红的人中,拽着洁白裙摆的油黑小手,正是韶音最讨厌的小孩模样。
第44章第44章
这小孩一头撞在韶音的腿上,仰着张不甚讨喜的小脸呆呆地看了韶音一会儿,撒了手就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叫道:“阿母!”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闻声疾走出来,“阿母在呢,雉奴怎么了”
叫稚奴的孩子牵住她的衣角,指着韶音大声道:“新妇来了!码头上瞪人的新妇!”
韶音哑然失笑,原来他便是迎亲那日被吓哭的小孩,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倒还真是有些缘分。
妇人看向韶音,眸中划过一瞬的惊色,待看到了她身后的温嫂,面上顿时现出几分亲热来,“原来是温家阿嫂和几位夫人过来了”,说着牵着孩子走上前来,到韶音跟前跪下行礼,“民妇胡氏见过李夫人孩子小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一个头磕在地上,头顶包着的蓝帕子洗得发白,脑后髻上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木簪。肩膀上对称缀了两块补丁,针脚细密,只是缝合处又添了新的磨损,看着过不了几日又要摞上一块新的补丁了。伏在地上的双手粗糙黑黄,指甲修得虽短,其中亦有黑泥。
日日做苦活之人是没办法时刻保持双手白嫩干净的,这妇人如此,已经是个极勤快利落之人了。韶音虽不喜欢她那孩子,对她却观感甚佳,因便笑着说无妨,亲手将她扶起。
温嫂为韶音介绍,“阿胡的丈夫原是军中一位伍长,前年打长生道战死的,撇下这么一对孤儿寡母。她娘家不在京口,如今早零落四散没了往来,夫家也没人帮衬,家里日常就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一个人赁了两亩水田种不说,农闲时还去江边打渔,之后到再运到镇上贩卖。”
说到这里,温嫂语气里透出一股相惜之意,“夫人有所不知,打渔可是个力气活,每天寅正不到就得起来,一个人到江边下饵、铺网、收网,之后还得自己挑着到集市上卖,这一套下来,寻常男子都招架不住,她一个瘦伶伶的妇人却每日不落,实不容易!就因为这个,这附近的人都管她叫拼命胡娘!”
韶音微笑与胡氏点头。之前在外头就已经看出她家齐整,旁人家门口的阴沟都流淌着潲水,里面堆着腐皮烂叶,沤得臭不可闻,引了一大群绿油油的苍蝇嗡嗡乱飞。这家却通得干净,院子也拾掇得整齐,屋中虽是家徒四壁,仅有的几样摆设却无不擦得锃亮。
窗前土墩上还摆着一盆叶子油绿的九月菊,晾衣绳上的粗布衣衫随风轻扬,阳光下透着一股清爽的皂角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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