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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嫣然和宝镜,被褚策叫去。这两个人,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决心,相互搀扶着走进褚策书房。谁知跪了约莫半个时辰,没见到褚策的面。
等褚策和岳子期出来,她俩已经完全慌神,稍微问了几句,就将昨夜的事情交待清楚,包括昨日下午韩宁和明玉小聚的事情,也一股脑说出来。只是两人一口咬定,他们只是茶叙了一会儿,绝无苟且不堪之事。
问及昨夜叫韩宁帮忙的缘由,嫣然还在绞尽脑汁措词,宝镜自告奋勇抢先说道:“是奴婢的主意,奴婢只是心疼小姐。小姐是好人,肃陵侯也是好人,两个好人在一起,奴婢们也看着高兴,但不该是像昨天那样,昨天那样是不行的。”她连连摆手,脸上质朴认真,道:“我照顾小姐一年,知道小姐气性很大,从前又受过委屈,不是那种可以忍得下气的人。她从前,隔三差五就寻死,但现在,进府到如今,一次都没寻死过,我知道小姐是知道的,君侯是好人,就像昨夜之后,君侯没有把我们赶出去,我们都知道君侯更是好人。”
她这一顿乱说,看似话不对题,褚策却听出她的许多心意,抬眼瞧了一下宝镜,想这丫头有股聪明劲儿,已经看准了没有性命之忧,也懂得以后该向谁通报。他既要给点颜色,也要留条路走,所以将她们叫来,听完后却没有罚她们。
岳子期倒是在一旁笑,道:“好人不好当啊,尤其是做事不留名的好人。只怕有些人好事做了一堆,明姑娘还只记得那人砸了她的屋子。”
嫣然和宝镜齐刷刷看向他,他也不藏着掖着,将这些天褚策做的事一一说出来。
包括如何部署从袁府救明玉,如何安排人照顾她衣食,又让岳子期带她去袁府了却心事,还把宝镜也放了出来伺候她,而他一再容留嫣然,也主要是看她俩能做个伴,况且昨日街市乱斗,就算韩宁不出现,他也派了岳子期赶去救她。岳子期添油加醋,不只说事,还添加了许多心理描述,也不管褚策在一旁听着,脸上很有些挂不住。
这番故事,明玉也没捋顺,嫣然和宝镜更是一概不知。她俩满脸惊诧,十分感慨,如此细致入微,可见有心,不由手牵手,四目相接,心情也跟着跌宕起伏。听完故事,两个人已经等不及要回去和明玉说,急忙告了退,一溜烟跑了。
她们一走,岳子期就看着褚策笑道:“你也别难为情,我可为明姑娘抱不平。”
褚策问道:“有什么不平?”
岳子期笑道:“站在你这边看来,你是做了许多事,但藏头露尾,教她不知。所以站在她那边看,她甚是无辜,突然冲上来一个人,她不认识,还是七公子的亲哥。话没说几句,正儿八经就见了两回,第一回,她送上门你不要,砸了人家屋子,发脾气。第二回,喝了酒跑去人家房里用强,人家拒绝,你又发脾气。你这样反复无常,左右极端,换作别人,早慌得跳河,也只有她,勉强撑着。你不如找个空暇,好好和她说上几句话,我看她知书达理,肯定听得进去。”
褚策了然,他这段时间繁忙,不管是并州还是西南战事,都按下一事又来一桩,而明玉也是事故多,他关心则乱,被新事旧事惹起妒意,所以两人没有时间相对,许多误会还没来的及消解,又生出新的误会。
他此时明知岳子期说得有理,却迟迟不肯动身,坐在书房里批阅奏报,磨了许久时间。等他把奏报批完,让人拿走,才整好衣冠,往南院走去。
他没有让人跟着,独自走到南院,绕过假山,他就远远看到那遒劲稀疏的大树上坐着一个人,就是明玉了。她穿着一件石青色衣裙,单薄得可怜,依在干裂的树干上悠长远目。她当然还是美丽的,只是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一般,只有垂死的悲伤,好像下一刻就要坠落于这些枯枝败叶之中。
褚策心里扯得慌,任他再怎么铁石心肠,怨妒横生,此时也都散开。心绪又回到四年前,那是春日,上午。上京的阳光温柔,处处带着沁人的清甜,他正要走,却还是不顾安平和匡泰的阻拦,绕道潜行去了蘅清阁,那时他也是这样,一进蘅清阁,就远远看到坐在树上的她。
她和现在很不一样,坐在孤立与水畔的一株杏树上,那杏树冠大枝垂,生机勃发,杏花开得热闹,轻叠数重,红白相凑,宛如雪中乱点胭脂。又有春风吹过,些许花瓣缤纷雾落,既壮丽又娇美。
那时她才十四岁,坐在这繁华丽色之中,葳蕤生光,清俊潇洒,她手撑着树干,左右扭动,好像在试怎么坐才更舒服。她也是眺望远处,全然不像现在这样没有生气,脸上活泼而天然,神情闪耀,似是有无比信心,对未来满怀期待。
但那时,他也就远远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满怀期待吗,他确实也和她一样满怀期待,但就是期待过了头,想着长远,不顾眼下,把手心里的移到一边不管,才落得如今境况。
他这次倒站了很久,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再往前走,再折回来。小半柱香时间,他就在原地徘徊,这情形相当可笑,他自己也知道。终于,他长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大步走去了那树下,短短几步路,他走的恍惚而自然,好像四年以前就该这么做了,望着树上笑道:“风这么大,你坐到树上做什么,快下来,仔细着凉。”
明玉听见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不是现在身体愈发不济,总是心神不宁。她看向褚策,半晌没动。
褚策仰头,不由张开了手臂,招呼她下来,笑道:“你先下来,我不再欺负你了,真的,我保准不再欺负你了。”
明玉先是呆怔,再是沉静,又似乎思量了一会儿,终于顺着树后的□□爬下来。褚策见状,就顺口打趣道:“还以为你身体好了,使轻功上去的,原来是爬□□。”
这打趣并没有增添融洽,明玉下来,十分客气,隔着越两丈远行完礼,接着他的话说道:“托君侯福,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轻功还使不得。”
褚策点头,坐在树下石椅上,示意她也坐下,招呼人端炉火过来煮水沏茶,微笑对她说道:“你好好养着,等大好了,给你配一把剑,你是用剑的吧?我记得,我已经让人在寻了,过些日子也就到了。”
明玉谢了,茶也不喝,脸上浅笑得工整。褚策见示了几番好,她还是一副疏离模样,又不由升起一股脾气,但见明玉似是感知到了一般,顿时脸无血色,身子抖了一下往外侧开,他就知道再发作不得,喝了几口茶,收下脾气,和气说道:“袁侃捉到了,明日公审,后日问斩,你可以放心了。”
明玉点头,眼中濯濯,继而强忍不住,掉下泪来。仇已报,她本该解脱和高兴,但此时却心情复杂,也不知该作什么态度才好。
她一时间想了许多,想到幼年身世,近年遭遇,自以为聪明的头脑,遇到真正的强梁根本派不上用场,连与生俱来的好皮相,都是平添祸患。这一切让她感到迷茫无力,好像抓不住什么,也守护不了什么,总是废人一个。
她头先也听嫣然和宝镜七嘴八舌,说了褚策帮她做下的许多事,此次脱离苦海,得以报仇,全靠他。但她听完这些,那种无力感更甚从前,都是她自作聪明,以为是自己立了几功,讨得岳子期伸手相助,不想竟都是在他安排之下的。
又忽而自怜,褚策和褚萧,出身都与她差不多,就因为一副男儿身,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旁人命运,而她在这世间,就如小虫子一般,轻轻一捏,就死了。好像她现在,本就受了惊吓,身上那药瘾今日再提前发作,隐隐痒痛,但唯恐触及逆鳞,不敢起身离去,只能强忍着,陪褚策坐在风里,听他东拉西扯,低眉顺眼地傻笑。
按说,她本应该谢他,又想起他昨日也对她用强不轨,极其不快,谢字如何都说不出口,她要是像嫣然那般,出身低,身段也摆得低,索性谢恩顺意,倒也好,但她又做不出来。说到底,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酸楚至极,心有千结,干脆连端庄静默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
褚策见她哭个不止,而且越哭越厉,也不像喜极而泣的样子,猜出了七八分缘由。他原本不想再提昨夜之事,打算囫囵过去,但看明玉这样子,就知这事马虎不过去,若是不摆个态度,就算日后如何,也是她心里一根刺。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低下头来,递给她一张手绢,道:“你不要哭了,昨夜和先前都是我不对,我撒酒疯犯浑,让你受惊吓。我须怎样做,你才不哭,你尽管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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