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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程亦风酒量并不好,多饮了几杯就开始舌头打结,“学问有什么意思……我……我还是比较喜欢……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醇酒美人……真要做学问,那也要‘红袖添香夜读书’……呵呵……”
“你说醉话了。”臧天任道,“你十五年来经历这么多困难都没有引退,不就是一直想着要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么?你难道不希望你那三万字新法札记能真的实现?”
“错啦,错啦!”程亦风又饮一杯,“我十五年来浮浮……那个……沉沉,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朝廷……我是为了……为了一位小姐……”
“越发胡说了!”臧天任知道程亦风虽然早年和几位才色俱佳的京城名妓交情不浅,但是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红颜知己的。程亦风父母已亡,也没有人给他物色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每每和他提起这终身大事来,他总是一笑带过——他十五年来惦记着一个女人?臧天任才不信。“老弟,你别喝了。吃菜!”
“我没胡说!”程亦风依旧自斟自饮,“是……当年凉城之围,我在城楼上……我搂着的那一个……”
“那不是个歌姬么?”臧天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跟着回忆起来。
“不……头几天我都是拉着歌姬。”程亦风道,“最后一天……她不是歌姬,一定不是。”
岑广退兵那一天臧天任病卧在床——就算在城楼上,也不记得程亦风拉着的是什么人了。“如果不是歌姬,那是什么人?你既然挂念着她,为什么没去找她?”
“呵……她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啊!”程亦风醉眼蒙胧,盯着手中的酒杯,好像能穿过那儿,回到从前似的——
樾军退去后良久,看着平息的烟尘,程亦风两腿一软,就坐了下去,把他一直搂着的那个女子也带得一跤跌倒。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却没有尖叫,反而镇定地扶起了程亦风,接着,向他盈盈拜倒。“程大人——”她说,“多谢救命之恩。”
程亦风愣了愣,方才注意到这女子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眉宇间一股愁怨,更三分尊严,根本不是他在歌馆舞榭里找来的风尘女子。“姑娘,你……”
那女子笑了笑,就像愁云惨淡的天空突然下起清丽的细雨。“谢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谢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她说,向身后道,“小云,娘给你的小瓶子呢,快给姐姐拿来。”应声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将羊脂小瓶递到女子的手上。程亦风傻愣愣看着那与瓶子一样白净的手,奉上一颗鲜红的药丸,然后听见那红药丸一样鲜红的唇,吐出温柔关切的话语:“这是八珍益气丸,程大人服了吧。”
“多……多谢……”程亦风低声道,同时心里想着,这女子若不是歌姬,这样冒犯的搂着她,该要如何道歉?坏人名节,他愿娶,人家愿不愿嫁呢?
一时的腥风血雨,化了风花雪月。
可是,他正做春梦,那边厢却风风火火跑出三五个仆妇来,连哭带嚷,围着那女子道:“终于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们要掉脑袋的。”
程亦风心里一怔:皇上——她是谁?
他不及问,女子也不及答,一声叹息叫人心碎。
“老弟,你倒是说呀!”臧天任推着他。
“自古最是相思苦,垂杨偏障离人目。烽火楼头人渐远,鸿雁几时为传书?”程亦风喃喃地念着,想:城楼一别,再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应该早就嫁了人,儿女成群了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终于“咕咚”一下脑袋撞在桌子上,睡着了。
既喝多了酒又实在是累坏了,程亦风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感觉阳光刺眼时,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清楚自己是身在臧天任家的厢房,而不是落雁谷的军帐,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拣回一条命。然而一望窗边,却有一条魁梧的人影坐着,他瞪大眼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楚国破虏大将军司马非么?什么瞌睡都被唬走了,一翻身跳下床来:“司马将军……你……你怎么来了?”
司马非从前号称是楚国的不败之将,就是十五年前程亦风的空城计扰乱了他的计划,弄得他后院失火狼狈万分,所以他一向只叫程亦风是“书呆子”。可是今天却例外。“程大人休息好了么?”他问道,“休息好了就跟我走。”
程亦风一愣,暗想:看来引咎辞职也没用,是要军法处置了。事到临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索性洒脱地一笑:“没休息好又怎样?将来有的是时间睡呢!”
“什么?”司马非是个粗豪汉子,没听出来他这是萌了死志,准备去睡棺材了,瞪了他一眼,道:“将来哪有时间给你睡。你会忙得很!”
“不砍我头?那是要充军流放?”程亦风问。
司马非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砍头?流放?程大人你可真会开玩笑——不错,冷千山他们几个都说你临阵脱逃害死了耿近仁,所以应该将你凌迟处死。不过老子却觉得,从一开始就是耿近仁他娘的计划失误——战场的情形馘国皇帝都跟我说了,如果能保持阵型,早就把樾军踩成了肉酱,他却搞得乱七八糟,自己人踩自己人。所以这是他活该。你当机立断保存了六千多骑兵,接着又在依阕关斩杀了樾国的赵临川——”
“下官没有‘斩杀’。”程亦风道,“我只是放了一把火,都不知道有没有烧死赵临川。”
“哈!他娘的!”司马非笑骂,“你这书呆子也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你真的有点儿歪才呢,还是走狗屎运?这就把樾军最勇猛的一个老将给杀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保了你。我说你随机应变,扭转败局,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你是落雁谷之战的大英雄。”
“啊?”程亦风吓得跌坐在地,呆了半晌,才道:“将军莫非是拿下官开心么?这次出征馘国,没有拿下半座城池,而赔上了那么多条性命。我侥幸逃命成功,怎么能说是扭转败局?我军还依然是惨……”
“哎——”司马非阻止他说出那不吉利的“惨败”二字,“你这书呆子,莫非不会计数?此一战,我方折损了两万多人马,又死了个耿近仁。樾军也折损了一两万人,又死了个赵临川——用耿近仁来换赵临川,还是挺划算的。”
程亦风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位将军算这笔“人命帐”,那些倒毙在异乡的大好男儿,那些儿子、兄弟、丈夫、父亲,最后就成了一个简单而模糊的数字——连确切的数目都懒得关心,然后还要加上一句“挺划算”……他感觉一种奇怪的情绪正从自己心里蔓延开。不过他并不想质问司马非。他反而想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出离愤怒”。
司马非倒还未留意程亦风的神色,兀自说下去:“和樾国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就我看,宜早不宜迟。那仁宗皇帝和他的几个兄弟把国家斗得乌烟瘴气,现在有点儿本事的人都死光了,这庆澜帝拣了个现成的便宜。龙椅都还没坐热,就急急忙忙派兵东征西讨,意图恢复他父兄在位时的盛况——可见他真是个蠢才。所以,要铲除樾国就要趁现在。”顿了顿,才终于看向了程亦风:“这节骨眼儿上,不能言败,否则岂不让那些主守派、主和派的胆小鬼们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程亦风愣愣的,却知道,假如自己开口,大概会说:“难道守不好?和不好?非要打仗死人才好?”但他同时也知道,冲动只会坏事。他已经不再是热血少年了。十五年的宦海沉浮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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