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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成功走进屋子,屋里人一齐抬头。他的面部沉在灯影之外,没人能看清那上面的表情神态,但每个人都清晰无误地听到了他微哑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一下洞穿了整个黑夜的沉闷。
“单鹃,赶快收拾一下,你跟着刘川走吧,明天就走!”
单鹃兴奋得一下跳起来了:“明天?好!”
她立即跳到母亲的床上,床的那头放着几个大号的纸箱,她从纸箱里拿出出门远行的衣物,粗手粗脚弄散母亲刚刚摆好的纸牌。
单鹃母亲瞪着疑惑的眼睛,对丈夫发问:“你让他们去哪儿?”
单成功没有回答他的老婆,他把面孔转向刘川:“刘川,单鹃比你大一岁,她是姐姐,你是弟弟。可你是个男人。我把单鹃,还有你们的妈妈,都交给你了,你们远走高飞吧!你带着她们先回北京去,还记得丰台区那个小旅馆吗?你们去了先在那个旅馆住下来,我过几天就往那儿给你们打电话。刘川你就用你的名字开房间,免得我打电话找不到你。”
刘川也愣了,他惶惶然地问了一句:“回北京?可我们哪儿来的钱呀?”
天亮了。
天刚一亮,刘川独自出门。
这一天太阳升起的速度似乎比往常要快,刘川无论怎样奔跑,还是赶不上东方迅速地由红变白。他一路跑着,先到离小院不远的早点铺里买了大饼,然后揣着大饼用最快的速度抄小路跑向那间杂货店。杂货店里的中年妇女还在,刚刚起床,正在梳洗,她带着一脸肥皂沫领刘川匆匆进了铺子的后屋。刘川在后屋给景科长打完电话出来时,太阳已经毫不拖延地蹿上了房檐,他捧着大饼跑到小院那条街道时,远远就看见单成功正焦急地站在门外等他。
“怎么这么长时间?”单成功皱着眉问。
“排队。”刘川喘着气答。
“我看你半天不回来正想接你去呢,我还以为你又让小康堵上了。”
“没有。”
刘川压着心跳从老单身边走过,他抱着大饼走进院门的一刻,太阳正在越过门口的树梢,把他和单成功一前一后的身影,压迫得越来越小。
刘川跟着单成功父女二人走进秦水焦化厂的厂区以后,才知道这种老厂竟有很大的规模。浩大无比的厂区犹如一座破败的小城,颓楼林立,废陌纵横,车间与料场相隔无序,料场又与职工宿舍彼此侵融。刘川和单鹃跟着单成功七拐八拐,直到彻底转向才走进一栋宿舍楼中。这宿舍楼大概是六十年代的建筑,墙面斑驳,砖体裸露。窗户经各家自行改装,五花八门。上楼的台阶也年久失修,犬牙参差,缺口错落。
他们在三楼拐角的一户人家敲门而入,这家住着一个肥胖不堪的中年妇女,单成功以大姐呼之,刘川与单鹃则叫阿姨。这位阿姨与老单是何关系,刘川没有多问,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单纯,就是从“阿姨”手上拿到一个纸箱。箱子里装的都是些盗版光碟,其中纯色情的就占一半。刘川和单鹃抬着纸箱下楼之后,老单才和那女人在楼上讨价还价地谈了价格。他们把这箱光碟抬到了离焦化厂不远的一个街边集市,集市里的摊贩这时刚刚聚集。
刘川对行商走贩之道全无经验,只是跟着高声叫卖而已。据单成功父女粗略估计,这箱光碟如若全部出手,约可净赚五千左右。五千元用于刘川带单鹃母女逃亡北京,并在北京维持数周,应当足够。
集市里乱哄哄的,叫卖什么的都有。刘川在光碟箱子前站得两腿发酸,便和单成功招呼一声,去各处闲逛。他发现这个集市以卖旧货的居多,卖服装及日用品的居次,也有几个卖盗版碟的摊子,碟的数量都不太多。再往前方张望,还有卖猫卖狗卖花鸟鱼虫的,林林总总,疏疏落落,总有半公里绵延。
刘川走马观花逛了一圈,有些乏味,慢慢绕回自己的摊子,换了单鹃去逛。单鹃则是下马看景,逛的速度比刘川慢了许多,尤其是对服装摊子,更其情有独钟,拿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试着长短,和摊主吵架斗嘴似的讨价还价,其实并不为买,只为说到摊主退无可退之境,才带着获胜的满足扬长而去。获胜也许是单鹃自小到大始终追求的终极快乐。有获胜感即可,且不论具体得失。
连战连胜之后,单鹃其实并未走远,所以,当几个工商缉查和一帮治安警察突然出现在集市当中,并且查到了单成功的摊子时,一切尚未远离单鹃的视线。虽然市场霎时大乱,几乎所有摊贩都在快速地收起货物,仓皇四散,但单鹃还是从拥挤着夺路而逃的人缝中,目睹了他们那箱光碟被收缴的情景,目睹了父亲和刘川双双被扣的场面。
那天中午,单成功和刘川一起,被押到了秦水市南关派出所的院子里。和他们一起关进来的,还有其他几个贩卖黄碟的小贩。所以在单成功看来,这次市场缉查的目的并非整顿无照经商,也非清查假冒伪劣,而是一次规模较大的扫黄打非。
但刘川知道,那些“治安警察”其实都是景科长搬来的秦水刑警。这次“扫黄打非”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和单成功两个人来的。
进去之后先是挨个问话,搜了身上的东西,扣了身份证件,然后他们统统被关进一间有窗的屋子,一个个靠墙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单成功沉着脸一下午没有说话,到晚上也没吃东西。傍晚他们隐约听到窗外两位民警的无意交谈,说起今天抓的人晚上就会放掉大半,只有少数身份证件比较可疑的,还要留一夜明天再查。民警的对话让单成功更加面色如土,因为连刘川都能替他想到,单成功的身份证虽然是假的,但仍然是他的一根最大的软肋。像他这样一个身负巨案被判死缓的在逃罪犯,只要看出证件可疑,稍加核查,就不难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单成功自己当然明白,当然后悔,后悔怎么这么大意竟抛头露面到那个街边集市去兜售光碟,这一步不慎很可能将带给他终其一生的牢狱之苦,甚至,带给他无可再逃的杀身之祸。
晚饭之后,果然有了动静,同屋的人被一个个提出去了,大多没再回来,估计是被放掉了。个别又押回来的,同屋一问,不免唉声叹气,不外身份不能核实,还要押到明天再说。同屋的人有进有出的这么一通折腾,对单成功的神经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屋里的人进进出出,一晚上没有停过。到晚上十点左右,单成功被叫出去了,半小时后,又押了回来。刘川问他情况,他顾自低头不语,显然,警察对他的身份证产生了怀疑。这时他们都听到窗外又响起了警察的脚步,都听到了两个警察事务性的一问一答:
“提谁呀?”
“刘川。”
该轮到刘川了,单成功突然抬起双眼,他应该明白,如果刘川一去不返,他们即将就此永别,此生再也不会重逢见面了。单成功因此而双目发红,因此而声音颤抖,他叫了一声:“刘川!”这一声叫得几乎沙哑失声。
“刘川,你是我的儿子吗?”
刘川不知为什么全身一震,因为他从未在单成功那张永远不动声色的脸上,见到这种绝望和求助的神情。刘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得沙哑起来,他哑着嗓子做了机械的回答:
“我是。”
“儿子,跟老爸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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