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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也不待薛琬再辩解,吴淼点了五名亲将随从,径自奔往西门。
面对两位高位者相继离开,在场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如今陈霆与陆振守在此处,他们不得进入,只怕已经失去了在皇帝近畔品评他人的机会。继而,这些人开始思索接下来的策略。进攻京畿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这必然与日后的仕途休戚相关。现在他们必须立刻决定在这场浩荡中立在哪一个位置,执哪一种立场,假以哪一种姿态。
“我等亦随太尉监守武库。”
“薛公之家素有底蕴,应依薛公名望,召集旧时宿卫啊。”
“靖国公拱卫皇帝,我等亦不得擅离职守。应恭请皇帝下诏各方,升殿议事。”
众人此时议论纷纷,旋即各奔东西,有的仍守在陆振身前,似乎决意与陆振、陈霆共同守卫这片殿宇。每个人都去选择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道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太子已注定不能够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那么在这段空期内,长安朝局必会迎来一次改天换地的调整。平叛的武功他们已经不能够去争取,在投奔太尉抑或投奔大长秋的过程中,争取那一点点事功也是捎带手的事。但是只有在关键时刻抱紧团站好队,才能一同抵抗接下来的滔天巨浪。
东方晓色,宽阔的驰道边宫墙耸立,抬头便是深不可测的天穹。霜与雪扑扑而落,落在女侍中阙翟的金色华虫上,精致的藻纹与粉米纹上,华丽的黼黻上,竟有明星荧荧之惑。在一片寂寂天地之间,陆昭所领一行人与王峤所领世族子弟的武装汇合,继而疾步行往北门。
北门高阙之上,薛琬看到近五百人的武装肃穆行来,继而泛起一丝冷笑。五百人,不管是逆贼还是王师,在他眼中都不足为惧。然而当他看到为首的是女侍中陆昭,中书监王峤跟随其后时,脸上的笑容顿时黯淡了下来。
昔年落败的屈辱兜上头来,从三公之位跌落的疼痛仍如刀风一般钻心剜骨。他目视郑崇受刑身死,在那一杖杖落下的时候,一条两千石世族的性命就此了结,同时他自身所有的荣耀与自信也都就此捶灭。而现在,为首的恶煞步履愈近,而他手中握着的剑柄也开始随之颤抖。
许平纲斜睨了薛琬一眼,他素来对高门世家无甚好感。投靠吴淼则是考虑吴淼本人的威望,其中还有利益的考量和对跟随崔谅由来已久的失望与绝望。
诚然,他可以再相信主公一次,携部将杀回永宁殿,但一想到他即将面对的是死守在内的陆家与众多高门朝臣,便犹豫了。即便杀回去又如何呢?杀掉这些人,主公即便得胜归来还要对世家加以安抚,届时杀人这笔账只会落在自己的头上。那么日后他的未来又会如何,跟随他的人未来又会如何?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权力更迭中以滥杀的罪名被再次清洗掉?
“陆侍中,王中书。”薛琬站在城墙上,看清了来者,“皇帝陛下仍在安歇,尔等若要见皇帝,还需稍等片刻。”
长乐宫北阙下,陆昭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随后让张牧初上前喊话道:“皇后御前女侍中、开国阳翟县主、持节奉皇帝陛下诏、皇后谕令,率领王师平叛。城上何人?若肯归于王统,开门请降,以往恶行,既往不咎,来日斩敌,更可议功封赏。如若不肯投降,休怪刀锋无情,军法皇命之下,违逆者格杀勿论!”
第228章雄词
“哈哈哈哈。”薛琬此时心反倒稍稍平和了些许,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装腔作势罢了,“女侍中到底晚了一步啊。我乃大长秋薛琬,正是奉皇帝陛下手令驻守此门,招降崔逆旧部。如今许将军已受王命,重归陛下麾下,襄助我收复长安。陛下身前如今亦有三公拱卫,倒是不劳女侍中即刻入内觐见。门阙下尚有一片石阶,尔等在此坐侯,待天亮陛下用过早膳,再来召见尔等吧。”
陆昭知道即便陈霆在内部得手,但是北门之行注定不会顺利。眼看着薛琬这个躺在家里近一年的老废物,张口闭口便将收复京畿之功揽在自己头上,又冠冕堂皇地以皇帝起居为由让她坐在台阶上等,于是冷冷看了薛琬一眼,而后示意身边的王峤。
此时城头上已聚集不少朝臣,其中不乏素来与薛家亲近者,亦有几名薛家鼎盛时所结交的宿卫统领。只见王峤上前一步,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奏呈道:“大长秋薛琬,勾连叛逆,反戈忠义,明保官位,暗许粮草,常与逆贼囊橐相聚于府内,从者之众,狱室不容。现将家中涉案者缉捕,就地斩首!”说完,王峤身后便有人将一批薛府涉嫌运筹粮草之事的人押送出来。
薛琬一惊,没想到他前脚赶赴皇宫,王峤后脚就抄了他的后路。然而这么一想亦觉得不对,明明与叛军打的火热的是王峤,因其结交崔谅部众,就连城中部分兵马如有需要都可以调动得开,虽然数目不多,但足以攻入府邸。
然而薛琬亦不甘就此被指摘,若说投敌,崔谅攻入城后,哪个朝臣没有趋势逢迎过,就连陆昭的父亲陆振做少府监都混得风生水起,如今王峤与陆昭二人又凭什么指责他。因道:“王峤,你曲事叛逆,人尽皆知,身为关东世族之首,位居中枢重臣之极,却在国难之时大宴宾客于庭内,结交奸佞,凭你也敢污我!”
王峤此时看向陆昭求助,一直以来,在回攻京畿一事上他运筹良多,就是为了今日陆昭在众人面前为他正名,以洗刷先前贺氏宫变时自己的退避之行。
只见陆昭向前一步,戟指喝道:“衰髯老犬,你仓皇于宫巷城垛,亡出于高庭恒门,强作穷吠,枉为朝臣。兵甲济贼,非有寸功于社稷,粮草筹逆,未有薄德于乡人。而王中书外虽面于奸佞,内却助于国君,取国之馈,尽付少府,聚士之力,缕解国困。筹谋衣带之诏,以定西北,感化从逆之贼,以护宫城。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你这利口奸佞,无行弊子,不思一隅苟存之惠,不念数年君臣之恩,生何有益于一人,死何有益于一国。昔年竖子穷发诓言引方镇动乱,刑威治众使宗室不安,崔贺二逆,尔等助纣,家国俱危,老朽缩首,得幸为官已是天道仁慈,如今恬居大长秋之位,怎么还有脸面把持宫禁,隔绝忠良?”
城阙上下闻言都已目瞪口呆,都曾听闻陆侍中词锋锐利,但因陆昭本人行事风格极其稳健,因此未曾有人真正领教过。如今见薛琬当头遭这一棒,也不免唏嘘。
薛琬沉默片刻,正欲重新组整言辞,然而刚要开口,却听陆昭厉声喝断道:“住口!你若真有忠贞之心,济世之才,缘何皇后不问谕令,君王不予衣带。名器不假,不过德无可彰,重任不付,唯因才无可扬。城外纷乱,居官而生民不治,宫城有隙,无任而巧夺事功。如今罪行难逃,尔只知泼污自净,天道有全,君独欠扪心自省。才行有缺,德行有亏,不知正道,不辩是非,生为人恶,死为鬼嫌,又有何脸面居此城阙,何不速速自缚,下城就法?”
此时薛琬已是目眦尽裂,口不能言,在众人或鄙夷或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取出了皇帝手书。他环视四周,一把拉过一个交情尚算不错的大臣,道:“许令,你,你去。去宣旨,让下面那些人看看,我有皇帝手诏,手诏啊。”
城下王峤只作未闻,慢慢扬起手,下一刻那些执刀者便会将这些薛氏家臣的头颅砍下。
那许令看了一眼,却不敢接过。这上面既无皇帝印玺,又无中书印玺,即便是有,就眼下而言,宣诏是要犯众怒的。密诏这种事情不能这么玩,皇权是大家的,如果没有所有人的认可,拿着一张纸冲进去喊一声密诏,对陆家这种方镇中枢俱有力量的门阀来说,想都不用想可以直接砍了宣诏的人,然后直接将诏书烧掉,根本不必论真假。
“斩!”
未等城上之人再做决定,陆昭便厉声下令。刀锋冷辉闪过,数颗人头齐齐落地,猩红色的血蔓延至石阶下。然而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陆昭已命众将列阵,随时准备破门登阙。
此时许平纲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他知道,这些人日后论罪也是个死,之所以拉到这里来杀,就是杀给他们看的。陆昭敢带头得罪薛琬这种首屈一指的门阀,不怕被清算,这一刀刀的背后是家族的实力与自身的威信,也是她身后一众世家相继追随的原因。都说自己受皇帝诏,对方现在也在向自己这一方拷问,你们的魁首敢不敢把陆家得罪个死。
许平纲知道,自己不可以贸然动作。既然已归王化,那么万事皆有统序,只有拿着皇帝手诏的薛琬发令击退这些人,他所做的一切才完全合乎统序。自然,这一切的后果也需要薛琬来一力担当。但只要他们击退这第一波人马,来为宫城内争取时间,那些大臣们必能施压,突破陆振和陈霆等人,进而守卫皇帝身畔,夺回殿内禁卫权。这样他们就有了与城外勤王军队谈判交易的空间。
许平纲望向薛琬,沉声道:“薛公,你若下令射杀此獠,我等必百发百中,让这些人死于城下,不能得进半步。”
薛琬闻言忽然大叫:“怎么是我呢!是太尉命我来此,尔等……尔等速去大司马门请太尉手令啊。是他让咱们守好此门的。”
许平纲的目光愈发黯淡,这是他最后一次对高门的信任,可是这个高门却是这样的不堪,可以说毫无担当可言。没有人想要当叛徒,可是他不过一介寒伧,如果没有其他高门的保护,没有皇权的加持,当面对陆家这种世族时,他的结局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差别。他也理解太尉吴淼独立难支,但是将薛琬这样的人摆在这样一个位置,背后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报复之心。永远都是利用,永远没有信任,而他已经无力周转其中了。
他现在仍有两千兵马,许平纲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而后扬了扬手,对部将道:“把这些人都捆起来。”
话音刚落,薛琬等人慌张失措道:“等等,你们要干什么?许平纲,你受皇命……”话未说完,却见许平纲一掌掴在了薛琬脸上。他曾经鄙夷这些形如猪脬的世族,但因主公崔谅之命,而未能报复分毫,如今在自己失去自由之前可以一泻心中怨愤,也算大丈夫痛快一回。
一旁的王赫心中却长舒一口气,他早已看到城下人群中吴玥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在那里,但若真动起手来,他也实在不晓得要如何做。王赫对许平纲道:“薛琬大而无当,城下有我兄弟,还望许将军允我一同面见故友。”
许平纲既打算投降,闻得对方在陆侍中处似有门路,也便同意了。不过他本是崔谅部下,自然不可能和王赫一般面见王师。他慢慢解下护臂与铠甲,佩剑与短刀,最后脱去外袍,袒露后背。几名部将也即可会意,将许平纲两手反剪绑起,缚上一根带刺的荆条。
城门下,许平纲跪地低首,寒风一阵阵如刀刃般割入肌肤,舔舐着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伤口,以印证今日落败的屈辱。
“罪臣许平纲,愿领罪受罚,归于王统。”
黑暗的章服顺着手臂抬起,带刺的荆条沿脊背抽出,棘齿倒勾,在皮肤上划出一条又一条血红色的新痕。蓦然,一抽落下,细小猩红的血珠顿时溅了满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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