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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的心猛然一沉,站起来打开房门,韩妈脸色白白的,嘴里还在念叨:“真是吓人啊少奶奶……你说宋副官怎么就想不开……”
秦桑知道易连恺真正发作起来,听差们个个都要倒霉,而且宋副官一死,侍从们群龙无首更没了主心骨,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让韩妈来请自己。她心里担忧的是另一层事,也不及多想。韩妈拿着斗篷追出走廊来替她披上。她匆匆系着绦子往楼下走,那斗篷虽然是西式的哔叽呢,十分轻暖,却是长可及踝。及待走入花园中,秋风迎面吹来,吹得斗篷鼓飞如翼,翻迭似蝶舞一般。她用两手抄着斗篷,韩妈拎着盏马灯照着她脚下,花园里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听差。
秦桑没想到宋副官仍旧难逃一死,明明潘健迟刚刚就在那里,自己亦恳求他救人,可是宋副官还是死了。马厩里早已经是灯火通明,她一踏进屋子里,骤然见到放在地上的尸体,宋副官死后五官扭曲狰狞,更是骇人。秦桑不由得掩嘴低呼了一声,往后连退了几步,幸好韩妈上来扶着她,她不敢多看,只觉得心悸不已,易连恺却问:“你来做什么?”
“日间我就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及多想,就忍不住说道,“如今出了人命……”
“出了人命怎么了?”易连恺不耐道,“谁叫他做出胆大包天的事,又吓得自己吊死?不过是多花点钱罢了……”他丢下句话:“明天叫他家里人来收尸。”他走到门边,不由分说抓住秦桑的手:“回去睡觉,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做噩梦。”
秦桑被他拉得踉踉跄跄,一路穿过花园,直到进了洋楼里,才摔开他的手:“你到底要怎样?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易连恺满脸诧异,打量她两眼:“人命?他今天差点害得我没命,这种犯上作乱的恶徒,他自己吊死了还有什么可惜?”
秦桑又急又怒,不欲再与他争辩,掉头就上楼去,“砰”一声关上门。靠在门上,只觉得惶急害怕失望恐惧……种种情绪一股脑地席卷而来,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吞噬着自己。她想到潘健迟,想到莫名其妙就送了命的宋副官。抬头看着窗外月色如洗,投射进来,照着屋中富丽堂皇的陈设,却如世上最精致的牢笼一般,只觉得全身发抖,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山中夜长如水,比平地里日出要迟上许多,但天色还是一分分亮起来。玻璃窗上的曙色透过薄纱的窗帘,将白色的窗纱染上金边。初秋的早晨,恰巧又是晴天,阳光分外清澈,照着满园花木扶疏。山中秋意来得极早,喷泉池中的睡莲犹开着一朵朵幽蓝的花,池畔几株法国梧桐树却已经有星星点点叶子泛黄,夜晚风大,更是落了一地浅黄还翠的叶子,零零散落树下草上,便像是铺了硕大的翠色织金毯子。
易家别墅是西洋式,前后的花园亦是洋人设计,冬青树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对称图案,中间夹杂着雪白的大理石塑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半裸着肩头,掩映在翠树丛中,仿佛是外国杂志上的欧罗巴园林。秦桑起床后下楼,走到二楼露台上望了一望,只听园中远处传来笑声,中间还夹着易连恺的声音,依稀听见他说道:“……咱们再挪远点……”
韩妈看她下楼来,笑吟吟问她:“少奶奶起来了?可要吃点什么?”
“有客人来吗?”秦桑疑惑地问:“花园里怎么那么热闹?”
“公子爷和潘少爷在比试枪法,潘少爷的枪法真好!”
秦桑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快步走到花园去,果然看到听差簇拥着两人,易连恺拿着一支左轮快枪,而潘健迟两只手中拿着两把崭新的勃朗宁手枪。易连恺扬声叫道:“放!”远处树后“扑扑棱棱”一阵响,飞起好几只鸽子。潘健迟左右开弓,“砰砰砰”数枪连发,鸽子纷纷坠地,只有一只白鸽飞过树丛,去得极远,潘健迟却似看也不看,抬手一枪,那只白鸽如流星般坠落下去,七八只鸽子竟然无一只幸免,全都血淋淋摔落在草地上。
听差们先是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拍巴掌叫好,易连恺亦是一边笑一边拍手赞叹:“潘兄的枪法,为我生平所罕见,实在是精彩!”
“公子爷的枪好,所以才有这样的准头。”潘健迟抚过那乌黑发亮的枪身,“这样的好家伙,怕是几百大洋也买不到一支。”
易连恺笑道:“你倒是识货,这两支新枪是我连赖带骗,从高督军那里弄来的。这可是孟帅的心爱之物,据说是英国参赞特意从外洋带来送给他,国内像这样的好枪可不多。”昌邺督军高佩德字孟仁,易连恺虽然骄矜,却并不敢在他面前托大,都是随着外人称为孟帅。易连恺此时见潘健迟爱不释手的样子,慷慨道:“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吧。”
潘健迟连声道:“不不,在下不敢夺公子所爱。”
易连恺道:“救命之恩何以能报,何况区区两支手枪。再说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这样的好枪,就应该潘先生这样的人来用,方才适宜。”
潘健迟略一沉吟,旋即笑道:“公子爷诚心所赐,潘某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有一点,公子爷既然允许潘某追随左右,叫我一声先生我委实当不起,公子爷还是直呼潘某的草字,不必再客套了。”
易连恺大笑:“好!好!”转头看见秦桑,向她招了招手,“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秦桑勉强笑了笑,昨晚她几乎没能睡着,闭眼就仿佛看到宋副官被吊在梁上的样子,双脚乱踢双手乱抓,鼓起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那可怖的一幕令她通宵都未能合眼,没想到昨晚刚出了人命,今天一早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在这里玩乐,如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宋副官死有余辜,真没想到他竟然暗藏祸心,看来还是自己人才靠得住。”易连恺和颜悦色地告诉秦桑,“健迟既然是你的远房表亲,又刚刚从外洋回来,且身手这么好,我打算让他任我的新副官。”
秦桑既惊且疑,不知道郦望平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不知道易连恺此举是否是心血来潮。她怔怔地道:“我这位远房表兄……”她几乎不敢看潘健迟,只能望着易连恺,勉强笑道,“我和这位表兄从前也并无太多来往……只是三舅母他们家数代单传……”
“知道知道。”易连恺不耐地打断她,“跟着我还能让他上阵杀敌不成?你只管放心,我从来不让身边人吃亏,再说他自己都乐意,你还啰嗦什么?”
秦桑唯恐多说会露出什么破绽,当下默然不语。易连恺却像很高兴似的,牵了她的手:“走吧,回去吃早餐。”
她和易连恺吃早餐,从前都是宋副官侍立一旁,今天换成了潘健迟,秦桑简直食不下咽,又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有一句没一句,只管和他说着些家常闲话,她从来没有和易连恺说过这样多的话,一边说,一边又怕他因为自己话多,觉出什么异样来。原来古人说做贼心虚,真是有的。自己虽然没有做贼,可是偏偏说不出来的一种心虚。
早餐刚刚吃到一半,忽然听差走进来对潘健迟耳语了两句,见潘健迟神色微微错愕,那听差又踮起脚来,在他耳畔低语了一阵子,潘健迟就走到易连恺身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易连恺听了他这句话,却不胜惊诧似的:“她来做什么?”
潘健迟看了眼秦桑,然后又低头,似乎静待易连恺的吩咐。
易连恺想了想:“让她进来。”
潘健迟答应了一声,自有听差去了。秦桑见他们俩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不可说的事,从前宋副官如此,没想到潘健迟亦是如此。她拿小匙搅着杯中的咖啡,却听易连恺说:“你先上楼去吧。”
若是往日,她也懒得多管闲事,偏偏今日不知为何执拗起来,抬起脸淡淡地问:“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易连恺却出乎意料地怔了怔,下意识地说:“没什么事。”
“那我不能在这里?”
易连恺仿佛赌气一般,顿了一顿,才冷冷道:“随便你。”
直到听差引了客人进门,她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这种赌气似的口吻,原来来客并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初上山撞见的骑马女子,符远名伶闵红玉。
秦桑久闻闵红玉的艳名,因为符远那些太太小姐们,提起这位交际红人闵小姐,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几乎视作符远的一面艳帜。入幕之宾皆为显贵,甚至有传闻说易二公子易连慎,都曾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次山道间匆匆一瞥,秦桑对她的印象也就是面容皎好的年轻女子,今日重来,只见她穿一件月白影纱旗袍,隐隐透出兰花暗纹,头上一应珠翠皆无,只有颈中戴着一串洁白的珍珠,那珍珠每颗都有莲子大小,隐约珠光更衬得她眉目如画,未曾开口先已笑吟吟:“公子爷!”转头见到秦桑倒也不卑不亢,“这位定然就是少夫人吧?那日山道上曾冲撞了少夫人,还没有向您赔礼道歉,不过想必少夫人大人大量,不会与我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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