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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轻让,老太太笑朝露浓招手,露浓杨柳依依过去偎着,老太太就望着箫娘问:“这是哪家的奶奶?不曾见过,快搬凳子来跟前坐,叫我细瞧瞧。”
箫娘连福两个身,头一回见这样身份的夫人,有些慌得无处落脚。
还是露浓走来拉她往跟前杌凳上坐,笑着朝老太太引荐,“这位是上元县县丞大人席家的老夫人,因她活计做得好,孙女请她来做些针线,一同说说话。乌嫂子为人爽利,却不像外头有些人,不知进退。嫂子只顾着客气呢,我请她来她还怕叨扰我们,祖母可劝劝她,请她常来。”
不一时上了好些茶果,花萝绣缎的丫头们在榻边站坐一堆,嘻嘻望着箫娘笑。老太太请箫娘吃点心,将她通身打量一番,脚下穿一双蜜合色绣鞋,檀色的裙,配着檀色的对襟褂子,脸上胭脂淡匀,海棠初开一般,只是恭顺的眼里似藏了两个心眼。
箫娘叫她老人家瞧得浑身不自在,那双眼照到哪里,哪里的皮肤就生出一片鸡皮疙瘩。她在心里打个激灵,把微开的两只脚尖悄然闭拢,缩回裙里。
老太太莞尔,点点下颌,“这样年轻,怎的倒做县丞大人家的老夫人?家中老爷呢?”
“老爷前年因吃醉了酒,摔在门前的河里,就没了。”箫娘忙应,抿了口茶,把茶盅搁在案上,攥一攥裙,一下又跼蹐成个没见过市面的奴婢。
这里一头低,那一头就自然就高台,老太太漫不经意朝丫头招招手,使丫头碟子里拣了两块糕点与她,在榻上点头,“那哥儿叫什么?今年几岁?”
“叫席泠,字碎云,今年二十有二。”箫娘不好推,把两块玫瑰酥饼握在手里,吃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傻兮兮握着,握得掉了满裙的渣。像她因爱而生的那点自信,在堂皇的尊贵面前,不由自主地粉碎。
“噢……”老太太端起温茶呷一口,摇着把白绢扇,佯作无意地嘀咕,“二十二,不小的年纪,可曾婚配呢?”
问到此节,箫娘眼色稍稍变幻,将露浓暗瞥一眼,心里察觉。又望向老太太,照实回:“还没有,也有人来说过两回,可我说给泠哥儿,泠哥儿却说仕途未定,不好耽误人家小姐。我不是他亲娘,不好太管,随他去吧。”
听见有人说过两回,露浓暗将老太太衣袖掣一掣。老太太领会意思,对箫娘笑,“你虽不是亲娘,到底该操些心。可你又年轻,里头的厉害你不晓得,不要心急,娶妻是一生的大事,你们冷官人年纪轻轻做着官,往后少不得有大出息,且不可叫眼前那些些微有点家财的人家迷住了眼,先冷眼瞧着,遇着实在好的,再拣。”
箫娘暗听她这话,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忽然三五句不离席泠,四六语里只为他上心。她品砸出些意思,把头轻点,“老太太说得很是,受您一句话,是我们八辈子的福!”
再看露浓,那样一张芙蓉娇颔的脸,活似根金针扎在她心里,停坐皆更不是滋味。
下晌老太太把席泠的底都盘摸了个遍,才肯放人去。箫娘早恨不得早些离了这辉煌的屋子,一溜烟跟着丫头出去。几不曾想,她前脚走,后脚就有为她招风的人登了虞家的门。
不是别个,正是江南巡抚林戴文。因这林戴文年轻时候师从虞家老侯爷,此番回南京,凑巧老侯爷归乡养老,少不得来拜见。
老侯爷请到四面透风的一间轩馆内,设茶果款待,寒暄了几句,未多问朝廷里的事情,转而却问起:“上元县有个叫席泠的县丞,你认不认得?”
林戴文心下稍惊,对着半卷竹箔里透来的几丝阳光,脑子连转,品其用意。
虽没会出意思,不敢疏忽,只得一五一十说来:“见过,不瞒老师,这回往南京来,身上是有上谕在身,公务上与这姓席的县丞打过几回照面……”
“朝廷里的事不消对我说,”老侯爷摆袖止住,拈着一把银须笑了笑,“我只问你这个人品貌如何,依你看,前程又怎样呢?”
便将林戴文问得通透了,席泠那样一个才貌,少不得是想他做孙女婿。
料着他的意思,他松缓地笑了笑,如实告诉,“才智过人,品貌绝佳。不瞒老师说,这回到南京,原是见不着的,还是经人引荐才认得。引荐他的何推官与他是邻舍,对他品行了解,在我跟前说了他许多好话。”
至于前程,林戴文暗里笑笑,有了侯门的提携,再不中用的也中用了,“我后来见了他,与他论了些公事,言语中倒觉得,此子十分堪用。”
老侯爷更见笑脸,握着温热的冰纹茶盅,“倘或你也看他不错,那就错不了。拣个日子,你带着他往家中来一趟,叫我瞧瞧。我归乡这样久,都是与南京六部的人来往,转来转去,都是些老头子!还不知道当今的年轻人对时事又是何番见地,年轻人的意思,还是要多听听的。”
林戴文忙拱手应承,“得侯爷亲见,是他的福。”
三言两语间,林戴文就把个不起眼的席泠提在心上,回味一番,只感叹世事无常,富贵无定。
秦淮河却是如常的笙歌鼎沸,天际一片云翳往河中浮动,罩着画舫楼宇,满是梦回酒醒的有情人。箫娘撩开轿帘往外看,勾栏婵娟,烟花檀郎,拉缠在湘帘锦绣,他们是否都有凡愁?
她丢下帘,不去计较别人,一心打算起自己。虞家老太太东一句西一句的,总离不了席泠,露浓热络的邀请,再显然不过,是个富贵陷阱。她再蠢,也没蠢到做只待杀的兔子,这回真下死了决心,再不往虞家去!
做下这个决定,她就松快地笑了笑,似乎一切未发的困苦都迎刃而解。眨眼却是峰回路转,骤雨疾风。
还未到家,就是暴雨倾盆,雨里夹着些猫儿眼大的雹子,砸在轿顶上,噼里啪啦像在箫娘头顶响彻惊雷。
雨阻其道,轿夫只得将轿子停在谁家屋檐底下,隔帘喊:“太太,走不得了,歇会子抬您回去!”
箫娘应了,几个轿夫坐在谁家门下避雨,她闷在轿中干等着,听见惊的叫的,惶惶的声音在轿外吵扰,撩开帘子再瞧外头,两岸已迷离,人迹在雨中蒙头乱撞,像搅了个蚂蚁窝,逃窜的衣锦琛缡顷刻失了踪迹。
方才还静怡的河面被砸得坑坑洼洼,几艘画舫还没靠岸,在河中摇摇欲坠。烟锁重楼,行院酒楼挂的那些个红的黄的白的绢丝灯笼,在风雨中焦灼晃荡。青石板河岸上,谁遗落了汗巾、谁跌失了扇坠,一场雨,洗净了繁荣,剩下满目狼藉。
雹子打完,雨只是雨了,烟笼蜿蜒长河与岸,就在那雾蒙蒙的尽头,钻出个人影,撑着一把黄绸扇,底下穿一件黛绿的直身,淋湿了大片,黑缎靴子一踩就挤出一股水来。
但他在铺天盖地的淋漓狼藉中,显得从容泠然,似乎这场暴雨、以及这被暴雨砸乱的人间,他都不放在眼里。
箫娘被雨点袭击的心刹那生出喜悦,朝帘子外头挥绢子,“泠哥!这里!”
他遥遥抬目,笑了下,撑扇过来,不往轿里钻,弯着腰掀帘子看她,“没淋着吧?”
“没有,你出来接我?”
有一滴雨水自席泠的眉目间顺着鼻梁往下滑,将他的脸色染得几乎病气的白。却在他瞳孔中,亮着一簇火光,他乔作为难地把浓眉轻蹙,“谁说的?我这是要往行院里去。”
箫娘狠狠剜他一眼,憋不住笑起来,“进来坐嚜,你那伞哪里遮得住这样大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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