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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阿爸再次恶声打断,转去对着外人,又不是那样腔调了:“这样吧阿叔,这次身后事的酒席,从守灵到头七,我来安排。其它有哪里用得上的,你们讲一声。”
泳柔在楼上听得心焦。阿妈是为了护着她,却没人护着阿妈。阿爸总是这样,轻易就给人占便宜去,那一次不也这样?分明是那个男人想赖掉饮料钱,阿爸反倒当着外人面骂她。
“多谢你了阿礼,有你这句话,我们心定些,老人走得也安稳,他那一点棺材钱,办不了什么事,让他冷冷清清走,我们这些后辈怎么忍心?”
“先别谢,我还没答应的!”一向在村里与人友善,也从不计较些小亏小欠的阿妈,这次却不肯退让了,“你们这不是敲竹杠?事情我们背了,外面人家怎么想我女儿?还真当是让我们害死的了!”
“阿香,老人刚走,你这样讲话就太伤人了!”
“无谓相争了,阿礼,你是不是能说了算?你说个准话来。”
泳柔耳听着楼下声音乱了,七嘴八舌争起来了,阿爸忽然大喝一声:“我怎么说了不算?你进去顾你自己的事去!这里用不着你!”
腾着烟雾的院子像烧起来了,阿妈的声音孤军作战,一次次奋起又一次次被围攻之势镇压,泳柔心里的怒气也烧起来,渐渐盖过恐惧与惶惑了。
她明知自己没错的,这下她的心硬起来了,她不能看着阿妈这样给人欺负。
她扑去把二楼客厅的灯打开了,堂而皇之地站在窗口向楼下喊话,为自己撑着气势,声音又大又亮:“你们找我?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没做,没推他,也没顶他嘴,是他自己好端端走到我面前来,就那么死了!”
楼下一众人错愕地仰起头来望她。
“你也知道是好端端?你没有,那你那个同学呢?她有没有?”
“她当然没有!你们敲一家竹杠还不够?”
阿爸试图喝止她,她不管不顾:“我告诉你们,我满18了。你们要是怀疑我,就去报警,让警察来抓我,让法官来判我!”
楼下那些人不应了,反而吞云吐雾地闲谈起来,倒像是他们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
“你们看,小小年纪的,脾气这么大,难怪老人一直不喜欢阿礼家这个囡仔。”
“我看她可能是命比较硬,容易克死人。阿礼呀,你最好找个八字先生来问问,需不需要化解一下,改个名字,做场法事。以免将来真出什么大事。”
泳柔高声呛道:“谁要他喜欢?就算是我把他吓死、克死的,那又怎样?我看,他早该死了!他本来就活在上个世纪,活在改革开放前!”
“方泳柔!”阿爸吼了一声。
父女两个楼上楼下地互相瞪着,她紧咬住牙,咬得太阳穴发胀。
“讲些什么话?你下来,下来认错!”
“我为什么要认错?老叔公本来就是老封建,每次见了我都不安好心,净说些恶毒的话。就因为他老,我就该让他那么说了?我看你们都一样,就这么由着他,心里也都跟他一个想法,只是你们不说出来罢了!你们一辈子最光荣的事就是自己是个男的,要么就是自己生出来个男的,你们算个屁!”
“给我闭嘴!你这些话去哪里学来的?我送你去上学,就让你去学这些没大没小!”阿爸气急了——他像觉得自己必须做出表率,必须在此刻宣誓为这座村庄效忠,清剿他的女儿,这个违背了忠义礼孝的异教徒——他左右张望,从角落中抄起一支笤帚,一个箭步向楼梯冲去,“你等着!你等着!”
阿妈尖叫:“你干什么!”
阿爸已窜上楼来了,转眼她就只见在自己面前挥舞着的笤帚的残影,簌簌一声,笤帚打在她的大腿上,她闪身要躲,又一下来了,“就你是新新人,你读书明理!我们都是老封建!”使力的间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老辈人吃过多少苦!你以为你是怎么过上今天的日子?我们都是错的,你以为你就不是站在我们的肩头往上走的了?”
阿妈的身子重重地撞过来,嗑到窗台上,拦在了她身前,挥舞着的笤帚打到阿妈身上。
“你疯了!她就要高考了!”
楼下那些人说起风凉话来:“啊呀,好啦好啦,阿礼,小孩子嘛,我们不计较的。”
泳柔鼻子一酸,眼泪即刻涌了出来,她想不明白,从来令她感到安稳的后盾,眼前这个三口之家,好像一瞬间被瓦解了。泪眼朦胧间,她什么都看不清了,不知是怎样发生的——
阿妈歪倒了身子,痛苦地蹲下去了。
“妈?”她抹掉泪水,终于清晰起来的视线中,阿妈的裤管子里淌出了一行鲜血来。
鲜血流进了浓稠的黑夜里。
这浓稠的黑夜漫长得像完成时态的死亡,永远不会过去。
县医院病房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阿妈醒来了。
泳柔呆呆地坐在床沿。
这次是谁死了?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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