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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戏子唯咿呀呀唱到才子遭外人阻拦,又遇佳人暗自垂泪却逢他人细细安慰,才子黯然离去,马文才坐在台下微眯着眼,被唱词带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旧日时光像一扇封尘巳久的木门,每推开一次,都会被它身上抖落的积灰呛住口鼻,生生呛到窒息。
或许是从未得过老天眷顾,他一生没求过什么,唯爱过一个人,却未得善终。
其实若对方是女子,自当娶她回家;可对方也是男儿郎,只结拜相交,自己又怎么能仅满足于此。
我们总会伤到别人,哪怕这从来不是我们的本意。
明知道他是个极其念旧情的人,君子之交本该淡如水,当年自己怎就把他的不拒绝,当成了两情相悦?一心拖他上贼船,也不曾想过他作何感想。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世上当只有他才配得上,古来有两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可即便自己做了那样辱他之事,他也只说了句恨人太累。连恨我都不愿意了么?山伯,你怎么想的,为何到死都不肯与我多说一句?
马文才半阖着眼睛,恍恍惚惚,眼前的景象仿佛倒退了数年,对方熟悉的背影穿过书院,穿过树林,穿过他们笑笑闹闹的曾经,再不回头。
也罢,原本是自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即便是在这梦中,他不愿看自己一眼,本是活该。
马文才惶惶然立于天地间,耳里传来远处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响,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僵硬的回过头,踉踉跄跄追上前,却不敢靠近,山伯,你看,旁人心里痛了可以宣之于口,可自己心里痛了,却不知该以何缘由一抒悲意,四周一阵恐慌,都说那祝英台跃入坟中与你双双化了蝶,山伯,那我呢,我马文才算个什么?
四周人头攒动,天上不知何时却下起了大雪,空荡荡的墓前,很快被白雪淹没,什么都没了。
白茫茫大地一片,马文才在风雪里站成了个雪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旁边的人不敢再让他这么站下去,小心翼翼伸手拉他,他这才觉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似置身子极地百丈玄冰之下,那股寒意如跗骨之蛆,化作利剑,顺着脉络,戳得他千疮百孔,万劫不复。
若是能一直这样站下去,随你去了也好吧。
可是不能,人世间自己就夹在你们二人之间,可九泉之下自己再不能做那不识趣的恶人,反正,你一定也不想要太快见到我,是不是,山伯?
可心底的痛楚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看着远处孤零零的新坟,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悔意向他袭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用情至深,千般折腾万般强求,方能对得起自己这一片深情,可到头来,所有的感情都是自己单方面的付出,从一开始就是,只为了心底那可耻的念头。
从未听你讲一讲,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山伯,是我错了,若一切能从来,我就只求你能好好活着。
我原本以为,就那样吧,起码自己能一辈子看着你,可我没想到,这一辈子,这么短,又这么长。
台上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消散,马文才睁开眼,是个大团圆结局,他大手一挥,赏!
台上戏子欢天喜地跪下领赏,马文才起身,拒绝马统的搀扶,一步一步往下走,明明才而立之年,鬓边却早生华发,哀莫大于心死。
这晚他又喝了许多酒,嘴里断断续续哼着白月里刚听过的唱曲,他迷迷糊糊,恍惚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踉踉跄跄起身,将来人一把拽进怀里,口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来人拿掉他手里的酒,一声叹息,“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马文才急忙开口,生怕他生气,“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再不喝了,我保证,我再不喝酒,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他声音里带着七分惶然,又带了三分委屈,竟不知怎的,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对方又是一声叹息,拿出一方手帕,仔细替他拭去脸上泪痕,声音里带了惯常的无可奈何“多大的人了…还掉金豆子。”马文才抬手接过,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又见手上的手帕分外眼熟,心里一喜,果真是他回来了。
马文才一眨不眨的盯着手里手帕,声音沙哑,“你还留着呢?”
“这本就是我送给你的,你忘了?”马文才猛地抬头,“你送给我的?”
来人凝视他半晌,终于轻笑一声,“你果真忘了。”话里话外带着失望。
马文才心念急转,是了,他那时以为那是旁人送给山伯的,以为山伯不想要,从山伯手里接过就扔到了一边。他急急开口,可眼前哪儿还有山伯的影子。睁开眼,果然是一场梦。
恐是大梦一场,终是大梦一场。他摸了摸脸上,果然一脸水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惶惶然起身,站在屋中间,心里却不由自主的难过,就连在梦里,你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吗,山伯?
眼泪像开闸的水,怎么拦都拦不住,一滴一滴砸在石砖上晕染开,他抬手捂住眼睛,不知该作出个什么表情。他拿出胸口的手帕,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远山近枝,上面唯有一句,愿君一世长安。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把它当做普普通通的念想,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翻来覆去读一读,想想他。
马文才抚摸着手帕上的树枝,脑里电光火石般响起梦里那人说的话,他说,那本就是他送给自己的。
马文才心里一痛,弯下腰去,就要喘不过气来。
山有木分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愿君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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