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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刘大的下落,就不得不提到刘家人的来路,以及现下大杂院的处境——虽然刘家只是在斜靴胡同的大杂院里,拥有东厢房里外三间屋子而已,但这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贫民家庭能够办到的,按照他们的收入,实际上他们本不能拥有北城的屋子,应当住在南城外那些土胚房,那才是他们的去处。
要说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刘家的来路和所有大杂院里的人家一样,不算是很正:他们家本来是住在南城,刘大、刘二的父亲是南城昆腔戏班子里跑腿儿管箱笼算账的。偶尔也去京外走踅——现在也有人叫走穴的,刘父在一次出京遇匪时,为了守住头面,正和敌人周旋时,不幸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人当场就不行了,痴痴傻傻,连话都说不出来,之后也不能做活,便叫班主送回了家里好生修养。
因他们原本在南城住的土胚房,治安更加混乱,刘母当时年少,带着两个孩子,还要伺候一个病人,经不住闲散男丁的骚扰,这班主也算是个仗义的,也因为要报酬刘父的大功——戏班子的头面,那是最值钱的财产,虽说多是纸糊、锡做的,但也有鎏银、鎏金的贵重头面,还有些是达官贵人赏赐给相好是极其惨重的损失,刘父既然保住了头面,恰好,戏班子此前在北城的院子,叫做‘生舍’的,现在已经弃用了,搬到了南城的新屋舍里去:南城的道馆佛寺多,庙会也多,地方也大,京里戏班陆陆续续都搬到南城,买屋置地,置办更宽敞的‘生舍’,安置戏班里上下人等,还有采买来学戏的小戏子们。
原本的院子,多数都是从前买下,后来增建的,毕竟不如南城屋子方便。再加上频繁增建,格局已乱,整租是不好租出去的,班主便把这院子分隔出租,也就形成了大杂院的格局,而此时恰好,南厢房三间空出来了,于是经过班主、师兄们一致同意,便把南厢房安排给了刘家人过日子,房租是不收他们的,只要刘父不死,那就能一直住下去。
除此之外,刘大也被班主安排,托关系送到南城火器厂里去寻了个营生,因他条件有限不能学唱戏,在戏班子里混前程自然不如吃皇粮的好,于是刘大五六岁上便去王恭厂里扫撒打杂,也算个缺给他,多少家里都有个进项,再加上刘母做女红,班主也时常来帮衬,虽然家里多了个干吃粮的傻子,但日子也还勉强算是能过得下去。
但是,正所谓活寡最难守,如此过着过着,常来探望的班主,便有些不好的传言出来了,此事外间影影绰绰,虽有风声但始终没能落到实处,这班主也是个风流人物,一个月里总要在大杂院中过上几夜,又不止刘母一女和他有什么故事,横竖这里都是他的租客,又都是谨小慎微寻个生路的苦人家,也不敢上外头多嘴什么。
哪怕刘家两兄弟渐知人事,对他也只有感激的:就刘家这样的境况,两兄弟一路长大还能吃饱,那不是多亏了班主三不五时带来的几袋子杂面,几条腊肉几篓子鸡蛋?
就这样,四年前,刘母生了丫头,丫头落地没多久,刘父便去世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种,除了刘家人谁也不知道,只丫头满月时,班主媳妇儿还特意来探望了一番,送油送米,又送了个银打的长命锁,两个女人手拉手说了不少话,都是抹眼泪直叹气,此后逢年过节,南城班主家里都给送节礼过来,这也多少堵了邻舍们的嘴,院子外的人家,始终都把丫头当成刘父的小女儿,此事便按下不提了。
如此几年下来,日子虽然紧巴,但有了周济也还算是安稳,刘大十五岁之后,便正式上媳妇,又寻思这该在哪儿成亲,是不是要舍了脸再去求班主,在大杂院里给腾挪出一两间房来,但也就是这前后,南城的大乱子一出,大家都傻了眼:王恭厂附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戏班子的‘生舍’就在王恭厂不远处,屋舍垮塌,那一带也是连个全乎人都找不到,全都是残肢断臂的,叫人看了说不出的害怕!
等到后来挖出来一看,戏班子个顶个都没跑了——事发时正练唱呢,全在墙根下吊嗓子,这是一批人,墙一垮全砸死了,屋子里的人又是一批死法,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当时出门去买早饭的小力巴儿,却也没活多久——他在路上被一根柱子顶到后心,虽然当时跑脱了勉强活下来,但半个月后吐血不止,人也没了。
非但人全没了,大杂院这块的地契,也跟着南城的火灾付诸一炬,是以如今的大杂院就成了无主之地,众人房租倒是不用缴了,但要说卖房子拿钱那也做不到,而且因为或多或少,都是和班主有亲戚,靠着戏班子吃饭的,受南城的变故影响也是极大,事发后大家都忙着各自扑腾生路,一时间还顾不上互相图谋屋子——说实话,此时京城的屋舍算是几来最不值钱的时候了,吃不上饭的人争先恐后往南方跑,瘟疫、意外,一茬接一茬大量死人,人少屋多,一般的小院儿都卖不上价,大杂院里几间厢房还真没什么好图谋的。
在刘家这里,这一次事故的打击自然也是极大的,除了已经确认死亡的班主以外,刘大下落不明,也始终让家里人悬心,虽然说也知道凶多吉少,但对亲人来说,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事情,一旦见不到,心中就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念想,再加上坊间各色传言纷飞,什么从火神庙里见到几个红艺人出入,又说什么许多人都被吹到了城外数里去,浑身衣服全没了,被震成傻子人还活着……
这种话,对于一般人,只是拿来说嘴的谈资而已,但对刘母那就是她的一根稻草,一个念想,对于买活军的调查团,她因此抱持了极大的期待:虽说儿子就在王恭厂里做活,但他是个运货的车夫,没准,没准那一日人就去了京郊运货,只是被大风吹飞到了城外山沟里,又和他爹一样被吹傻了,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被当个傻子圈在村子里干粗活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刘家养得了一个傻子,也能再养活另一个傻子,大不了……大不了她舍了这皮肉不要,再伺候一个男人,乘着这还有好颜色的几年——
但是,这时候要出城去村子里找人,那可是大阵仗,刘母还要顾着丫头,刘二又还小,入秋之后她又病了,便一直没能成行。今日听刘二说,买活军发布了调查报告,怎么不精神大振,细问究竟?“听说他们也去了城外村子里,可找到被吹出去的人了吗?”
“就没有生人从城里被吹出去——那得吹出个十几里地,什么风这么邪性?”
刘二干脆利落地断了母亲的念想,“买活军走访了城外的村落,画了一张图出来,这会儿天黑了您也看不到,我就给您讲吧——围京城的村子里,感受到地动的也有不少,什么生人从城里吹来,那是假话,多数都是震动那一日,确实有本地的村民被震倒在地,就和咱们的感受差不多。”
“买活军还画了一张图,标了村人和咱们城里感受到的波动,从站不住脚,再到轻微的晃动,做了个示意图,把感觉相等的地方连起来,画成圆形——这些圆形的圆心都是一样的,就是王恭厂……地动的中心来自王恭厂,从那图来看是确认无疑的事情,以王恭厂中心的这一点往外去定距离,距离相当的地方感受到的震动都是差不多的。”
“也就是说,王恭厂不是受地动连累失火,而是王恭厂的变化引发了地动……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刘二一向是机灵的,就连丫头也是鬼精鬼精,刘母还在寻思,丫头已经笑道,“明白啦,倘若是别个先震的,那圆心就应该在别处——而且应该不是一个圆呢!”
“小丫头真聪明,告诉哥哥,为什么呀?”
丫头在朦胧中给刘二做手势,“这就和打水漂似的,要先打一个,在它旁边再打一个,那水圈儿就不圆了!”
“说得真好,哥哥一下就明白了!”刘二搂着妹妹,靠坐在床边又轻声细语地说,“既然只有一个水圈儿,那就不必说了,肯定是王恭厂的药火炸了,那药火炸开的力气,往天上去就像是土地爷放屁,好大的一团气,往地下去,就像是往土里墩个东西似的,也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震动,这就是我们当日感受到的地动……”
“没有神佛那?没有红衣人那?”丫头听得真真儿的,紧张地问道。“那大哥去哪了呢?大哥人不见了呀!娘不是说,大哥被红衣人藏起来了吗?”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刘母倚在枕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不想要再听下去了,甚至因此对喋喋不休的儿女有了一丝迁怒。孩子们怎么能——
但是,她还是一语不发,几乎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剧烈的心跳中朦胧而又清晰地听着二子略带颤抖的声音。
“报纸上还说,王恭厂里大多地方什么都没有,不是王恭厂的人都被吹走了,而是……在爆炸的中心,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立刻烧成灰,甚至连灰都没有,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见了,那个过程叫……‘汽化’,王恭厂里的人,不是吹走了,是汽化了……爆炸后,城边很多屋檐上都挂了布条子,还有说不清是什么焦糊糊的东西,那就是留下来的东西……”
这话,哪怕在京外的人来看也是很可怕的,更何况他们的亲人当时就在王恭厂呢?即使已经过去了半年,刘二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娘,放下吧,大哥已经……已经去见爹了,可咱们活下来的人,还得好好活啊。以后别再去庙里求签舍香油了——”
“行了,别说了。”刘母的声调里颇有些不耐烦,“让我安静一会儿!”
屋内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白纸,在寒风中轻轻地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丫头屏息了一会,大概以为母亲已经睡着了,这才偷偷地问刘二,“二哥,报纸就这么完了吗?还有没有后头?有没有说什么药火能炸得这样厉害——”
“嘘——”刘二蹑手蹑脚地把妹妹塞进了被窝里,用气声说,“明儿再告诉你——别惹娘生气了,睡吧。”
他趿拉着鞋也回自己在榻上的薄铺盖里去了,过了一会,大概是实在冻得受不住,搓着手又小心地往炉子里放了一块煤,刘母在枕上睁开眼,望着孩子耸肩缩背的身影,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什么都舍出去了,这日子怎么还过成这样!
“你放心,”过了好一会儿,身边丫儿的呼吸声都匀净了,她才轻声说,“买活军说的话我信,你大哥已经走了,赶明儿咱们给他发送些纸钱寒衣便是,我不会再往庙里送钱了。”
二子在榻上翻了个身,惊讶地半坐起来望着刘母,他似乎无法想象一向不读书、没见识的母亲,为何如此听信买活军的解释,这解释不是不可信,而是过于直白残忍,似乎很难讨到们的喜欢。
“买活军的话是能信的。”刘母只是这么说着,她闭上眼,在黑暗中摸索着女儿的轮廓,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想到了四五年前,第一份报纸送到京城,刘大给她读报,计算安全期,想到那时候已经过了新鲜劲儿,逐渐稀疏的米面肉油,想到当时才六七岁的二小子,怎么都吃不饱,一个人能吃两份粮,真能把人给吃穷,把一个家给吃垮!
她想到自己算好了时间,先把那没个人样的傻子带进屋里,磕磕绊绊的办完事,过了半个月月信没来,她又请了那人来,设了酒,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大家都以为那是个小野种,就连班子里都把丫头当个野小姐来看……但有了丫儿,她没法再照看傻子,孩子们又都还小……那天晚上她给傻子也喝了一斤酒,还给他吃了肉,吃饱喝足了,老大把门,她……
“你大哥知道,”她闭上眼,强忍着泪水颤抖着说,“买活军给我们家指过一条活路……买活军的话我相信……”
“你大哥先下去找爹也好。”她的眼泪无边无际地漫了出来,“他是知道我的,我已经尽力了,我对得起你们老刘家,对得起他……”
屋外,北风更紧,一场大雪还没有化开,又一朵雪花,已经在夜色中残忍、轻盈而又曼妙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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