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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三年二月初五,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抵达汴京城的天,皇帝再次在乾元殿设中朝召见。这一次召见只有两府的宰相枢副和翰林学士参与,执事的史官对于这次正式的召见只写了一句话:“上谓延帅:西北事皆付公,朕弗从中制也!”,这句话其实是每个节度使离京陛辞的场面话,因为出自皇帝之口,所以史官才会记录下来,而这句话之所以后来被编纂人员收录进《太祖皇帝实录》,则完全是因为李文革的缘故。在几十个节度使中,起码有两位数的节度使曾经向郭威陛辞,而其中只有两位的回答词句被史官实录,李文革不在此列,大约因为这个时候他的资格和官职还不够分量。但是在这些陛辞记载中只有一个人的陛辞被史官收录进了郭威的实录,那是因为给郭威修实录的时候李文革已经成为了一个在史官眼中足以与郭威相提并论的人物。
在这一句话的历史当中,李文革和郭威扯了个平手。
按照规矩,陛辞之后,李文革次日就应该离开京城了,当天傍晚,一个装束寒酸的老仆人走进了界北巷馆驿,随后,右骁卫大将军于当晚稍晚一点轻车简从秘密拜访了坐落于大相国寺东侧的敕造瀛国府。
“延州末学李文革,拜见老令公……”
对于冯道这样一个经历了四朝风雨和天下顶尖人物周旋了一辈子的老妖精,李文革摆出了十分地恭敬态度。几乎是以学生见老师的低姿态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别的不说,仅从这老家伙在黄河大堤上能够被自己当成一个路人甲忽视这一点而言李文革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韬晦仅仅是手段,但是对于冯道这种级数的人而言,韬晦已经成为一种境界。
尽管李文革是冯道专程派人请来的,但是冯道给这位近些日子在京城颇为风光的节度使的待遇却出奇的冷淡,不但一般按照规制宰相给予藩镇节帅的降阶礼没有,就连李文革地躬身拜礼老头子都是半倚在床榻之上受的。
这是一间通透的卧室,内外两间。若是两层门户都关闭倒也还显得温暖舒适,不过奇怪的是在这个天气还颇为寒冷地日子里两道们却都打开着,从院子当中可以一眼看清斜躺在榻上的冯道面上的表情神态,在室内伺候的不是侍女而是那个为冯道投帖相邀地老仆。
从榻前熊熊燃烧的火盆判断。老头子绝非一个不怕冷贪凉快的人,然而这种布置确实令李文革有一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
“延州末学?大将军不是赵州人么?从霍王一系上论起来也应该是关陇世家啊……”
冯道拿眼睛淡淡瞟了李文革一眼,嘴角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然而一句话便噎得李文革咽了口吐沫。
“连承乾太子一系地李适之和高祖叔伯一系的李林甫在天宝年间都可以不受猜忌地拜相了。大将军的这个出身一败落便是四百年,说起来身负高祖和文贞公两重血脉,老夫真为大将军抱不平啊!”
冯道张口说出地第二句话顿时令李文革出了一身地冷汗,虽说他现在比较有把握郭威不会在现在动自己。但是精心罗致地谎言被人一口揭穿的滋味还是不大好受。
“令公唤文革前来,便是为了不才地身世么?”
沉默了半晌,李文革终于决定以攻为守。这句话虽然是反问。不过他坚信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冯道这种成了精的老家伙,是绝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否则他也不是长乐老了。
“我知道你……”
冯道听了李文革的问话,半晌没有答言,再开口时却说出这么四个不相干的字来,李文革十分惊讶,他惊讶的不是冯道说的话本身,而是这老头子说话时的表情。
老人请撤温和的目光直视着自己,脸上的神情淡定而从容,没有半分调侃,也不含丝毫讥讽之意,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浮现出的,明明是一副与老狐狸身份极不相符的诚挚神色。
“汴河河口那次见面,我嘱咐过袁述了,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日后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此事……”冯道注视着李文革,一字一句地道。
“袁述?”
李文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那便应该是那日黄河岸上陪在冯道身边的河工官员了,冯道不提,他几乎要把这个人忘却了。
冯道叹息了一声:“如今像李惟珍和袁述这样的实务官越来越少,为人主者要着意做养才是。李惟珍如今两只手撑着大周朝的半边天,袁述还稚嫩些,经验不足,要慢慢历练。这条黄河,是天下几千年的一块心病,怠慢不得……”
李文革默然无语,这些话都不错,作为一个未来人,他也十分为冯道的这份务实和忧民而感动。然而让他觉得困惑的是,冯道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自己只不过是个节度使,手里只有一个时刻处于党项威胁下的边境小州,兵不过数千,黄河在自己辖区也不过数百里,而且地处中流,东面还有山峦阻隔,断然做不得害。
冯道看着他,道:“今上乃是老夫侍奉的最好的一代天子……”
说到这里,冯道顿了顿,略有些遗憾地道:“可是,无论是在河东还是在城,他都没上过河曹,论起这点,那位北虏天子倒是比这四朝的中原皇帝都要略强些……”
李文革更加瞠目结舌了,他倒不是惊讶于冯道谈论起当今皇帝的这种品头论足式的态度,而是老头子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使他万分惊讶。
“耶律德光上过河曹?”
冯道瞥了李文革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个略有些顽皮地笑容:“不是去治河。只是去看看!”
随即,他抿了抿嘴唇,眨着眼睛道:“我骗他去的……”
李文革无语了,将一个契丹酋长出身的辽国皇帝骗上黄河大堤去视察河防,这老家伙还真想得出来,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还没进京,便先去了汴河河口,很好!”
这句活有些没头没脑,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李文革苦笑道:“汴河粮运乃是延州如今的命线,文革去看看,也无甚稀罕吧?”
“你无须对我解释……”
冯道一句话便堵住了李文革的一大堆托辞,而他下面说出来的话便令李文革更加心里没底了。
“上位者做事从来无须解释。而其勉强作出的解释无论何其荒谬,从属臣庶都必须尊奉,最终能够裁制上位者的,只有上天。所以庄宗要杀罗贯。以郭崇韬地位之尊崇,权势之显赫,亦不能救,然则庄宗最终死于伶人之手。是伶人变了天下么?上位者做了孽,自然要受罚。大将军自前年八月兵变以来在延州所遭遇地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均是如此。亡高家者。非大将军。乃高家父子也……”
是好话,说的也不过是《过秦论》里的老生常谈。么不妥,可是冯道所用的类比和说话地语气却总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让李文革明明觉得自己明白冯道要说的是什么,却又不能肯定他说的究竟是否仅限于此。
“令公,文革虽然新膺旌节,恐怕暂时还当不起这‘上位者’三字吧?”
李文革两只眼睛略带些不满地看着冯道,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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