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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九山那两年,我特别怕下雨,尤其是大雨,因为每次外面下大雨,我们的茅屋里就下小雨,雨漏起来,经常是锅碗瓢盆齐上阵也不顶用,家里没几处是干燥的。屋里本来就小,最多只能摆下两张床,我跟三哥睡在当初哥哥们刚到刘家时,父亲买来放在堂屋里给他们睡的竹制凉床上;大哥跟二哥则挤在茅屋里原来的灰砖床上,灰砖硌得背疼,他们就在砖上垫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再铺上竹篾席。大哥原本要买草席,可二哥打死不愿睡草席。他们的生父李大河死于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被人打捞起来后放在以前九山山脚下的甸子上时身上盖的是草席;他们那个跟我一样出生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出生就死了的也叫十五的亲妹妹,身上裹着红被面,红被面外也是再卷了一层草席才入土的。每每看到草席,二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想到死亡,大哥无可奈何,只能忍痛花草席的三倍价买了竹篾席。不过,也好在当初买的是篾席,那般三天两头淋雨,若是草席的话,早就报废了。到雨季的时候,衣服似乎永远都晾不干,棉被盖在身上,也总是湿答答的,屋顶的茅草还总是散发着一股新旧融和的霉湿味儿。
茅屋四周不时会响起各种各样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渐渐习惯后,我已经能凭声音判断是何东西了,譬如沙沙声多半是长蛇出没,呼呼声是鸟儿拍翅膀起飞的声音,若是听到脚步声,除了人,也可能是老鼠,我以前不信老鼠能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后来二哥在窑洞旁的石级上撒上灰,第二天一早起来,果真见到上面有老鼠的脚印。
更甚的是,三天两头总有其他的东西登堂入室,不请自来,蟑螂老鼠自不用说,最吓人的一次是我们刚上山的那年年二九,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好在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柴,我们在屋里生起炉火,小茅屋里被烤得暖烘烘的。一家人闲来无事,大眼瞪小眼,于是玩起了扑克,我太小,除了会玩“捡狗屎”*,其它的都不会,只能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瞧瞧那儿,突然,我立定在屋中央,侧着脑袋盯着凉床底下看,一边喃喃自语道:“嗯?花花!”说着,从门后取了扁担,螃蟹似地横着走向凉床,经过哥哥们身边时,扁担一头先撞了三哥,又推了大哥,可他们都沉浸在牌局里,无闲心理会我。我一路推推撞撞,走到床边,先把扁担搁地上,身体趴下,再提起扁担,扁担一头又戳到了背床而坐的二哥,二哥揉了揉被戳疼的屁股,回头问我:“十五你干嘛呢?”“有花花!”我一边答一边把扁担往床底下伸。大冬天里,哪来的花儿?二哥的双眼随着扁担探入床底,这一看,惊得他即刻蹦了起来,那哪里是什么花,明明是一条跟扁担一般粗的菜花蛇,正盘做一团睡觉呢!眼看着我的扁担就要戳到蛇身上,二哥赶紧抓住扁担头,缓缓抽出,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菜花蛇虽无毒,却凶猛得很,惹了它,绝对没好果子吃,更何况是那么大的家伙,只能想办法把它引出去。我至今都还记得,那菜花蛇离开时,尖尖的脑袋出了门,尾巴还在床底下,要不是二哥及时发现,我那天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然而,即便是那么不堪的小茅屋,老天也不愿给我们留下。
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二,为了节省灯油火蜡,一家人吃了饭早早地就睡下了。我还在缠着三哥给我讲故事,外边忽地传来密密麻麻的雨声,大哥跟二哥几天前才刚给屋顶加了几重茅草,觉得应该不会漏雨,没想到一会儿又呼呼地刮起风来,雨越下越急,风越吹越狠。屋外,“呲啦,呲啦,呲啦”,像剥大白菜帮子似地,条条树枝被掰得轻易清脆;稍瞬,“轰……砰”一连两声巨响,那是大树被连根拔起后又被猛地甩出的声音。我如受惊的猫,倏地贴到三哥身上,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突然,头顶呼啦一下,一片茅草给骤然刮飞,屋子摇摇晃晃起来。大哥只道:“不好!”即刻拉上三哥,二哥也抱起我,飞似地奔出茅屋,拼命地朝窑洞跑,可是,临到洞口时,二哥却乍然止步,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似乎里面坐在个凶猛的红眼妖怪。大哥见状,大喊道:“二虎你不要命啦!还杵着干啥?快呀!”二哥却像中了邪一般,抱着我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大哥没办法,只能先把三哥安顿好,回来把我接过去,最后,连拖带拽地才把二哥拉进洞去。
自那次窑洞坍塌,父亲意外过世后,二哥便再没进过窑洞。重建土窑时,二哥搬砖、担泥、搅拌浆水,重活基本上都他一个人包了,可唯有一件事他不做:进窑洞。大哥知道他有心病,也不逼他,要不是那场几十年不遇的猛烈台风,情况危急,大哥也不会拖他进去。土窑依山坡而建,一来省钱,再来也更牢固,窑洞越往里越窄,高度也越低,最里只能放一层,八个饭碗,窑洞全长不过三十米,万幸当时没烧窑,我们四兄妹才有一个容身之所。
窑外宛然已成炼狱,飓风骤雨如黑白无常,凶神恶煞,口吐长舌,正对着整个陶镇吸魂散魄,所到之处,毁天灭地,势不可挡。树木在肆风中嘶喊挣扎,他们痛苦地扭摆着躯体,疯动魔舞。繁枝败叶,残草断木,铺天盖地,漫天翻飞。一股旋风像摘帽子似地,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们的小茅屋给端起来,哗地甩飞了出去,连一根茅草都没留下。
大哥担心东西吹进洞里,拉着弟弟妹妹尽量往里躲,可二哥依然僵在洞口,两眼直直地盯着窑顶看,黑魆魆的夜里,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看到个黑影,就算真有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以前问过大哥:“二哥为什么从不进窑洞。”大哥说二哥怕黑,当下看来,果真如此。本来吓得战战兢兢的我忽地勇敢了起来,忙跑回头,小手拍拍他的背,安慰他说:“二哥不怕!十五会保护二哥的!”说着,拉起他的手拔河似地往里拖,然而,二哥脚底却像挂了个秤砣,每一步都艰难,我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勉强移了几步。忽然,嘣地一声巨响,二哥下意识地抱住我,弯腰把我护在怀里,过了许久,他才敢挺直腰。没有东西砸下来,窑顶想必还在,听声音像是从洞口传来的,我们转身看了看,隐约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洞口上了。“二哥,别怕啊!”难得我还能如此镇定,二哥总算回了些魂,揉揉我的头发说:“二哥不怕。”
早前逃出茅屋的时候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带,就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三哥跟我两人夜里老是踢被子,都还套了棉毛衫裤,大哥只穿着单衣裤,二哥身上更是只有短裤加一件破了好多个洞的白背心。夜深寒重,我们四兄妹在遗世独立的狭小窑洞中缩成了一堆葱花卷,倚偎在一起。我和三哥人小不知愁,风雨飘摇声中很快就入睡了,两个做哥哥的眉心都打成了死疙瘩,想着这阵该死的风把我们吹得一无所有了,天亮后该怎么办?
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天气预报,台风来得毫无预警,离开时也不打一声招呼。天快亮的时候,风停了,雨也住了,晨曦慢慢潜入窑洞,二哥终于看清了堵在洞口的东西:一棵斗碗粗的松树横在洞口,大部分的枝条已经被风折断,剩下满树的尖刀利器,若不是我拖着他挪了那几步,他那条小命多半已经挂在上面了。
台风过后,一片狼藉。
一夜间,世界被蹂躏得错了位,眼见之物七颠八倒:根不在土里,叶不在枝头。茅屋后的那窝幼鹭被打得四散,大半都葬身泥里了,活着的不是摔伤了皮肉,就是折断了脚骨,湿透的羽毛贴在身上,连啪哒翅膀的力气都没有,我拾起它们,死了的埋在山坡上,将死不死的养在窑洞里。小茅屋已经被夷为平地,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无一留下,我们四兄妹漫山遍野地找,却只找回一口被撞得歪了嘴的大铁锅,一床挂在岩石上,湿漉漉的棉花被和一条压在大树底下的单裤,裤子浸在黄泥水里一整晚,已经成了泥浆裤,我还是很庆幸,嘻嘻乐着说:“这下,二哥终于不用再光屁股了!”
台风虽然带走了我们的茅屋,也总算给我们留下了点东西:山石困住了好些飞禽走兽,除了受伤的鸟儿,我们还捡到四只山鸡,三只野兔,另外还有一头足足一百八十斤重的黑鬃毛大野猪,二哥看到它的时候,它被压在一堆石板下,已经奄奄一息了,多半是黑夜里它被惊得横冲直撞,倒霉撞塌了采石场的石堆,这才丢了命。一头足膘的土猪能卖一百块上下,按理说野猪价更高,可大哥跟二哥把猪抬到西街杀猪佬于远雄那儿时,于远雄像选空姐似地,对那野猪一顿挑剔:猪太瘦,肉不肥;嘴太尖,皮太黑,最主要的还是一头死猪,最多值三十块。二哥眉一横,生气地说:“不卖了!大哥,咱抬回去自己吃,正好熏腊肉过年!”大哥好说歹说,才把二哥拉住,请于远雄再加点儿。于远雄看二哥气得眉毛倒挂,不像是说说而已,忙给自己搭了几级台阶,作势摸了摸猪肚子,说道:“这猪倒好像还没死透,这样吧!看在我大哥,你爹刘大碗的份上,大家街里街坊的,我就做个人情,再加十五,实在不能再多了,再多你叔我可真就要倒贴钱了。”哥哥们虽然明知道人家欺负他们年少,可当下他们跟那头野猪一样是任人宰割的肉,迫于眼下家里的境地,住的地方且先不论,吃穿用度样样都要钱,四十五块起码能解燃眉之急,只能认了。
多年以后,每次打风,我们总会想起那头悲催不幸的猪,若没有它,真不敢想象那年台风后接下去的日子要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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