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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规模最大的那场战役中徐振中了起义军的埋伏,他违反将官的命令带兵突围救了对方,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右肩处被一枪贯穿,左腿受了刀伤,伤口长约四寸、深重几可见骨。
可他也不是全无收获:战役胜利了,起义军被剿灭,他立下了军功,同时还得到了徐振的赏识,被他破格提拔为少尉,并跟随他一起回到了上海。
那时的徐振还不像现在一样刻薄寡恩,也或许是劫后余生的震动过于强烈,他竟主动提出要收他为义子,一为感谢他救命的恩德,二也是怜悯他父母双亡的孤寒身世;他并非不通世故,深知这是一条于己大有裨益的青云路、少说可免去他在军中十年的摸爬滚打,面对这样的天梯他何必退却?何况那时他尚以为徐振是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还指望能随他一起平定霍乱,遂应允此事、改口称其为义父。
他于是被接到徐家官邸养伤,最严重的那段日子因为下不了床而不得不接受佣人的照料,无奈这却招来了徐隽旋的非议和敌视——这位少爷大概是唯恐他这个来路不明的所谓义子贪图徐家的权势和财富,因而总要在徐振面前攀诬造谣说他品行不端,掉过头来又禁止佣人给他更换伤药,以至于他右肩的枪伤反复溃烂,到后来已是高热不退。
他对这样的敌意并不陌生,在军中他也曾受到类似的排挤,二甲进士出身乍一听是极光耀的头衔,可也同时在他和其他士兵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众人皆以他为异类,时而妒恨忌讳、时而讥诮冷嘲,其中也有几个与他交恶,只是都不像徐隽旋这样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罢了。
而这位少爷却很好命——他有一位美丽极了的未婚妻。
据说是白家的女儿,那年还只有十六岁,即将要被父母送去法兰西读书,留洋前要先跟徐家把婚约定下,往后等她学成归来二人就结婚。
那天她跟随父母一起到徐家来了,美丽的少女像一朵五月的白木槿,即便面容依稀还有几分稚嫩,却仍然美得惊心动魄,一举手一投足都彰显着优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养。
徐隽旋很喜欢她,眼睛一直巴在她身上挪不开,殷勤得一会儿给她递水一会儿给她打扇,偏偏她不稀罕,矜贵的小姐像最傲慢的猫咪,下巴永远微微抬着,要让你知道你不配的。
他在二楼最角落的那个窗口看到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走进了官邸,也在房间里听到两家人在一楼和乐地谈笑,内心没有一丝贪婪和妄念,也因此不会因为被遗忘而产生不平或忿恨——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这些繁华锦绣,只希望能在满目疮痍中找到一条自己能走的路而已。
但在这之前他的确需要一些药物遏制伤口的疼痛和溃烂,这会很安静、不会招致任何不必要的关注,因为他根本不会到人来人往的一楼去,只要在二楼找到一位好心的佣人就可以了。
……可却偏偏在二楼的走廊遇到了她。
她兴许是那种很不安分的人,也或许只是不耐烦听大人们攀谈,因此不知何时悄悄跑上了二楼,还在楼梯的转角处遇上了他。他至今还记得她那天的样子,包括她珍珠白的小洋装、以及长卷发上绑的玫瑰色蕾丝发带,俏生生站在从天窗透落的一片阳光里,与身处阴影角落的他泾渭分明;她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大概因为当时他的头部和身体都缠了绷带,伤口处的血腥气也压不住,这场景对于她这样娇贵的小姐而言难免陌生,的确会吓着她的。
他想对她道个歉、然后就这样避开,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徐隽旋就跟着从一楼追上来了,好像唯恐自己的未婚妻插翅飞走了似的,一张嘴就亲昵地唤了一声“清嘉”。
清嘉?
清极不知寒。嘉会宜长日。
他的脑海中蓦然跃出两句毫不相干的诗,拼凑在一起,竟仍是美好极了的寓意。
她却还在看他,并未看他的脸、只在看他殷出血迹的右肩和左腿,秀丽的眉紧紧皱着,好像很嫌恶似的。
他有些尴尬又有些狼狈,心中已然生出去意,要开口时却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们徐家还有这样虐待人的喜好么?”她已转向了徐隽旋,语气很矜高,好像还有些不高兴了,“他伤得这么重,怎么都没有人给他上药?”
义愤填膺,好像这是她非管不可的事。
徐隽旋一遭质问便连连摆手、看起来是有些慌了,自然他绝不是因为他严重的伤情而感到惊慌,只是害怕给自己美丽的未婚妻留下糟糕的印象罢了。
他着急地解释起来,说他和他父亲都是善待下属的人,这一定是家里的佣人擅自怠慢,他一定会严加管教如此如此云云,她却好像不太想听,仍然皱着眉抱着手臂,说:“那就快叫医生吧——你瞧不见么?他快疼死了。”
疼……?
疼么?
其实是很疼的,可在她这么说之前他竟然并没有多真切的感觉,即便他眼睁睁看着血殷出来、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在腐烂,那种疼痛感却还是很虚幻——可她这么说了,他就忽然感觉到疼了,疼得钻到心里去,疼得甚至有些酸涩起来。
然后呢?
然后她就走了,娇贵的猫咪永远不可能有多少耐性,肯花费片刻工夫围着你转一圈就已经是罕见的施恩,别指望她会一直留下,更别指望她会记得你;可他却从此都记得她了,记得她说的那个“疼”字,以及疼痛过后心中浮现的难得的安慰和宁静。
他可以发誓自己原本没有妄念,即便是前年十月在码头再次与她相遇也没动过不规矩的念头,毕竟他早知道自己与她无缘,譬如穷冬与孟春、荒丘与绿洲,怎么也不可能相提并论;可她又实在太过美妙,对他展露着从不曾恩赐他人的笑颜,对他撒娇、给他写信、发甜蜜的小脾气,缠绵的眼波总让他产生剧烈的动摇,可笑愚妄的念头就这样一天一天在心里扎下了根。
在山东的日子最难捱,对她的思念强烈到让他难以招架——这真是太过荒唐的事,他甚至还从未得到过她,怎么竟然已经无法忍受和她分别了?战火纷飞的那个时候他尤其想见她,明明深知就算见了也于事无补,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还是会继续保持残酷的原样,这个让他深爱又挫败的国家也会继续承受无尽的欺凌和苦难——可他还是想要见到她,好像这样就能让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糟糕似的。
他是疯了,所以才在从山东归沪的火车上反复想她,甚至荒谬地去了跑马场,冒着被她家人发现的风险去找她,什么目的都没有,就只是去看她一眼,同时确认那些已经阔别数月的美好和温存仍然有效。
她出现的那一刻什么都对了,夜风对,月色对,那盏路灯半明半昧的光亮也对,有那么一刹那他还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像是满足的喟叹,也像是无能为力的叹息。
——原来他已经喜欢她到了如此难以收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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