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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
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于谦忽然彻悟,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为忠诚,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斩断这一切纠缠。
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
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
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殊无可解。
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
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谁都没法再退一步。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个问题。若当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还会把我捞上岸吗?”
吴定缘答道:“会。”他顿了顿,又反问道:“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还会去救我吗?”
“会!”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
“可惜,你现在是皇帝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蔑篙子砸过去。
铜炉在半空画过一条很短的弧线,“咚”的一声砸中了吴定缘的额头,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血花四溅。而铜炉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时四分五裂,可见力度有多大。直到于谦惊呼一声,赶忙去搀吴定缘,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蹄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丧道。
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
海寿跪在天子面前,自请责罚。朱瞻基一挥袍袖,沉声道:“去把他关入天牢,让太医院好生诊治。没我的手谕,谁也不许接触,谁也不许带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有什么话说,不得滞押,立刻报来朕知。”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操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发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
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官,朱瞻基站在南书房的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敢劝说。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南书房的大门敞开着,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一时间围屏瑟瑟、锦毯飘摇,墙上的字画、案上的笔墨、榻边的药包、奏牍、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一片狼藉。
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
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在看来,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
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发现不太对劲。
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发现了什么。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
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
“速召张泉入宫。”
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
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回声。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新皇登基,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目前尚属未知。
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张侯”之号,有望名副其实。张泉极知分寸,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闭起门来读书,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
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收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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