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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屋外漆黑一团,龚氏照样给林峰“喊吓”,林峰这次没有配合回答回来了,从床上坐起来说,妈,你给我“喊吓”这么久了,还是浑身没劲,看来我不是掉了魂魄,可能真的有病。龚氏用手在他额壳上一摸,不烧,感觉不到明显的异常,便自言自语,这是什么病呢?林峰,你明天看医生去算了。
第二天,龚氏本想陪林峰一起到附近镇卫生院去检查,可林峰不让她陪,自个儿去了,他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妈妈陪,人家会笑话。龚氏当然想早些了解儿子到底患的什么病,但她不在家里闲等,儿子一出门,她就站在门口把他的背影远远地望断,随后回屋带上香扦、蜡烛,也立马出门,径直走向村南大路边的土地屋。
这是个晴热天气,土地屋四周没有遮蔽,连树都没有一棵。龚氏跪在土地屋前,感觉额头汗珠滚滚,她袖起手揩一下,对着摆放在里间的土地神像,非常虔诚地点香烧蜡,在青烟缭绕间,她一个劲地稽首,嘴里低声地念叨着,土地爹爹,请保佑我儿子不生病,有病也能快些好……
接近晌午时,林峰从镇卫生院回来,脸上汗涔涔的,那一双眼睛落下了凼,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很不高兴的样子。他走到家门口,门上吊着锁,怎么这晚了妈妈还没有回呢?心里产生疑问,正准备拿钥匙开锁,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村里的胡嫂和妈妈走过来了。
胡嫂头戴草帽,手拎竹篮,穿着蓝底黑格子衬衣,由于衬衣细软而薄,襟前的一对白兔鼓嘟嘟地撑起来非常惹眼。
林峰不好意思多瞅,把目光移向荷锄的妈妈,正要问她咋回来这么迟,妈妈先开口了,林峰,今日到卫生院检查是么病?林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递到妈妈面前说,医生检查了,说我患了血吸虫病,要住院,哪有钱住院喽?妈。
胡嫂站在旁边听着,还不时打量着一脸愁容的林峰。龚氏没读过书,看不懂单子,就不看。再说医生开的单子要么是洋码子字,要么龙飞凤舞的,一般人都认不过脚。
龚氏心里发急,却还是安慰儿子,我今天上午到土地屋烧香为你求过土地神,会保佑你好的。我刚才又到畈里看水,转来碰见胡芳——你的胡嫂,说起你的事,她叫我带你到胡家山观音寺去求长老智空法师看病。
妈,这种病要吃药打针,到庙里求和尚怎么会好呢?林峰有点反感,他睃了一眼胡嫂,看清了她篮里装着的土豆巴满了土粒。胡嫂忙插上嘴,你不相信观音寺的和尚,我相信。她把竹篮拎给林峰看,我要把这篮土豆送给观音寺里的和尚吃,我要感谢他们。
难道观音寺里的和尚给你帮了什么忙?
当然,和尚教我念经,还开中草药我服。
见她这么说,林峰暗想:观音寺又不是医院还能治病?
这时,龚氏开了房门,让胡嫂进去坐,胡嫂不肯,竟自走了。龚氏对林峰说,胡芳以前不生伢,到观音寺去烧了几次香,服了几副药,一年后就生伢了。
林峰脑子也不是太僵化,忽然改变了念头,对龚氏说,妈,反正我都病了,去就去吧,观音寺里的和尚能不能治好我的病也很难说。龚氏合掌,像拜土地神一样说,求神佛一定有效果,你想开了就好。说着,她匆匆出门。
林峰不明白,便追上去喊叫,妈妈你上哪儿去?已上了大路的龚氏回过头答道,我去追胡芳,跟她说一说,要她下午或明天带你到胡家山观音寺去。
外面是火辣辣的太阳,龚氏说话时满脸都是汗水。林峰几步就赶到龚氏面前,妈,你不要找她,找她不好,我又不是问不到地方。明天我一个人去。
龚氏只好返回,边走边说,让胡芳带你去,怎么不好?我也陪你一起去。林峰说,她带我去倒好,问题是胡嫂嘴不稳,到处说,我哪有面子?我还年轻呢!要是人家说我是个迷信砣子,岂不坏了我的名头?
这话也有道理,龚氏不语。到了家她说,我陪你去。林峰心烦地吼叫,我又不是三岁小伢,要你陪么事?龚氏讨了个没趣,边动炊边唠叨,我是关心你,才陪你去,我还怕你不相信,不肯去。你爸爸死得早,我不管你哪个管你?
林峰本想顶一句:我这么大的人了,知道会照顾自己,不要你管。可发现龚氏低着头暗自擦眼泪,便用缓和的口气说,妈,我今天下午就到胡家山观音寺去,你放心。
胡家山观音寺离林家庄20多公里,林峰吃过午饭已是下午两点,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太阳像和谁较劲儿,把它的能量提升到顶点,让处处都能感受到它灼热的威力。
林峰出门戴一顶草帽,走了几步路,身上像着火一样燥热。但他是个犟性子,坚持走出了林家畈,已是汗流浃背,他感到四肢无力,便岔开大道,沿着一条小路到前面的竹林歇荫,他靠着一棵楠竹坐下来眯着眼打瞌睡。
离这儿不远是一处楠竹丛生的土坡,一条大水牯正伸长脖子舔吃略微下垂的够得着的竹枝上的青叶。
牛背上坐着一个光头老汉,看稀奇样地盯着打瞌睡的林峰,他当然不认识这小伙子,正因为不认识才很留意。当光头老汉看他看得兴味索然地转过头去时,忽然听到“阿阿”的叫声,是那打瞌睡的小伙子发出的,他浑身近乎痉挛地扭动着,很吃力的样子,那叫声和动作都很恐怖。
光头老汉一怔,再回过头来,还看到小伙子倚靠的那棵楠竹也在微微抖动。光头老汉想:可能是睡沉了的小伙子在做噩梦,他不由吩说从水牛背上跳下,直奔尚未醒过来的林峰,将已慢慢滑躺在楠竹根部的林峰一拉,让他醒过来。睁开惺忪睡眼的林峰一边慌乱地拍身子,一边爬起来叫嚷,哎呀,我浑身巴满了蚂蟥……
没有蚂蟥。光头老汉拉下搭在肩上的一条黑绒毛巾擦着小伙子的满脸汗珠,慈祥地看着他。林峰醒过来了,才明白刚才是被噩梦魇住了。他打量着光头老汉,感恩地说,谢谢您。唉,我问问你,胡家山观音寺往哪里走?
你坐着歇歇。我会告诉你。光头老汉把揩过汗的黑绒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很和善地与他拉起话匣子,他像个似曾相识的长者,让林峰感到不拘禁。
他问林峰是哪个村的,到这里来干嘛,林峰都一一作答。光头老汉听到这里,见水牛还在土坡上吃竹叶,没有跑远,便放心地跟他聊,并且奇怪地自言自语,你也姓林,叫林峰?林峰点头,看他神秘地一笑,分明话里有话。林峰想问他对姓林的怎么这样感兴趣,他却先问,你认识林家庄的龚兰英吗?林峰用手在楠竹竿上捶一下,有些激动地说,我何止认识?龚兰英就是我妈。
光头老汉张口就说,哦,原来你就是林家驹的崽。
你还认识我爸?我爸死得早哦。林峰说到这里,心情沉重,林家驹死时,他只有5岁,还不懂事,听妈说爸是喝药死的,但干吗要喝药死,林峰一直不清楚,曾问过妈,妈叹一口气说,你爸胸心狭窄。林峰再也没有问过。
光头老汉“顿”一下,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岔开话题,林峰,我是胡家庄的胡才高,你回去问,看你妈认识不认识我。
胡伯伯,我回去一定跟我妈说。林峰望着笑纹和皱纹相叠在脸上的胡才高,对他一时的关照充满了感激。
就凭我认识你妈,就应该帮助你。胡才高躬身捡起风儿吹落在地上的那条黑绒毛巾,又给林峰擦去额上沁出的汗珠。这是林峰流的虚汗,他身体不行。
随后,胡才高解开黑衬衣,露出古铜色的冒出了一排汗珠的胸肌,他正用黑绒毛巾边擦边走,走到那个土坡上,身子一跃,就跨上了水牛背,他把套在手上的牛绳一拉,牛很听使唤地缩回脖子,嘴里还在嚼着舔到的竹叶,它很通人性地按照主人的意图走下土坡,沐浴燥热而斑驳陆离的阳光,耷拉着尾巴一步步地走到仍然倚靠着一棵楠竹的林峰面前。
胡才高忽然跳下牛背说,林峰,我用水牛驮你到胡家山观音寺去,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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