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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直到婚礼之后,秦桑才是第一次独自见到易连恺。那时候除了新嫁娘的娇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茫然。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是委实没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给旁的人,纵然不至于举案齐眉,可是她也不会觉得这样的不踏实。易家虽然是新兴的人家,可是这样动乱的年代里,又是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时心里尽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虽然礼节繁复,可是办婚事的人家,自然极是热闹,而且这一热闹,一直到了半夜时分还没有安静下来。那个时候秦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虽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而娘家带来的几个女仆,也将涌到洞房里来围观的女客们,敷衍得极好。可是到了半夜时分,前面戏台上唱的戏,隔得老远老远的一声半声,传到后面来,倒像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园看戏。明园的戏台子是搭在水上,隔着半个明湖,那锣鼓喧天和戏子婉转的歌喉,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似的,又飘渺又清冷,再热闹的戏文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有一层疏离之意。
她坐在那里,听着前面飘渺的歌声,一句半句断断续续传来,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脚踏空了,总没个着落之处。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分,风雨之声渐起,可是前头的欢声笑语,愈发的明显。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大抵是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她还记得那天听到前面唱的是全本的,明明是出顶有趣的滑稽戏,唱念做打极是热闹,可是因为远,那锣鼓的声音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锵……听在耳朵里,却像是雨声一般无限凄凉。
雨越来越大,新房里虽然用着电灯,可是照着老派的规矩,还是点了一对龙凤红烛。酩酊大醉的易连恺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她大约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吧。毕竟两个人还算是陌生人,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总比清醒的时候好。那时候她就觉得,人生清醒着,还不如醉过去呢。
易连恺跟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到上房去给易继培请安,然后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子里正巧没有客人,厨房送了早饭来。她拿起勺子来随意吃了一勺粥,忽然听到易连恺说:“妹妹,昨天我都醉糊涂了,实在是对不住你。”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只记得自己略有些慌乱地放下了勺子,连耳朵边都烧得通红,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烂醉如泥,将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礼。他这句话,也大抵是赔礼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实她根本是不愿意跟这个人过一辈子的,直到结婚进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般的不情愿。那天她回答了什么呢,或许什么话也没有说。毕竟她还是一个新娘子,纵然不说话也是正常的,他也只会当她是害羞而已。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后一次。她知道过去旧人家做亲,丈夫常常对妻子称作“妹妹”,虽然是昵称,亦是相敬相亲的意思。但是从那之后,他就不再这样叫她了,哪怕情浓似火的时候,他也顶多唤一声“小桑”。可是后来两人嫌隙渐生,却再也没有那般心平气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倒想起几年前的情形来,或许是同样的风雨之夜,让她生了这样的感触。或许是如今家变,两个人离别在即。也或许是这半年来,动荡不安,让她终究觉出了自己的软弱。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晚上,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红烛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洞房里本来布置得很是富丽堂皇,可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着冷雨敲窗,风吹起树木的沙沙之声。而身后的床上,易连恺和衣而卧,酒醉正酣。在此半载之前,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样一个情形。就是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一生都完了吧,伴着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这样的境地。
不过今天晚上虽然仍旧是风雨之夜,却又是另一层心境与凄凉了。易连恺似乎也没有睡着,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还没有睡?”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愿意说话。易连恺亦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来,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凉的缎子被,隔着他手心的温度,倒像是温存了许多似的。秦桑本来不易入睡,可是在这样的凄苦之夜,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倒莫名觉得有几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觉终于朦胧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东方发白,窗棂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过来,一时间倒有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闭着双眼养了会儿神,重新睁开眼睛来,才想起是在老宅子里。易连恺倒是先醒了。秦桑见他坐在床边,不由得问:“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易连恺却说道:“我有样东西给你。”他原本阖在手心里,此时摊开了手掌给她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银勺,虽然银质已经发黑,可是雕工甚美,这样的勺子秦桑曾经见过,知道并不像别的银器都是成套的东西,原是大户人家给小孩子喂饭用的。只是他手中这一只,格外精巧。虽然是旧物,不过细节繁复,勺身为芭蕉叶的形态,勺柄刻成竹叶竹节的样式,雕镂甚美,形态雅致,最后的柄端还是小小的如意云头。秦桑虽然年轻,不过见识还算有的,知道这样的东西一般的人家里也罕见,料必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薄命婆母,从云家带去的嫁妆。
果然易连恺说道:“这个是小时候的东西,我娘死了之后,也没留下什么。一对镯子当初下聘的时候给了你。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来作个纪念的,小时候不懂事,随手搁在花瓶里,结果横在里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时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来,摇了摇,原来它还在花瓶里头,可巧摇松了,一下子就倒出来了,只是都黑了。”
他们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来放着一对联珠瓶,现在其中有一只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想起来这花瓶中曾藏着一只银勺,一摇竟然也就倒出来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说这样的话,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没来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么我先替你收起来吧,回头洗刷洗刷,早年间的银子成色都好,说不定一洗这颜色就好了。”
易连恺也不多说什么,听她如此回答,也只点了点头。此时外间的女仆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便敲门进来,侍候洗漱。没一会儿易连怡就遣人来请。
易家的规矩,早上起来是有莲子茶的,易连恺那碗红枣莲子茶方才吃了两口,听见佣人说大爷有请,便慢条斯理地搁下勺子,说道:“急什么,大帅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从来是点卯,就这个时辰,也不到应卯的时候啊。”
家里的佣人都知道这位三少爷的脾气不怎么好,所以也只是赔笑而已。
易连恺吃完了莲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换了衣服,又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满腹的话,只是说不出来。易连恺并无多少依依惜别之意,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仍旧是由几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边,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来。她手里本来攥的是那柄小银匙,此时方才松开来,银匙上的花纹早就已经烙在了手心里,她有点发怔地看着那芭蕉叶子的脉络,心里空荡荡的。
符远的旧宅子里,上次她被易连慎扣在这里,和如今被易连怡扣在这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不过易连怡亦是客客气气,因为这里没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佣人,派了两个来。没过一会儿,大少奶奶也亲自过来了。
秦桑因为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所以歪在那里又歇了一会儿,听人说是大少奶奶来了,少不得立时起来整理,牵一牵衣襟,方向镜子里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经走到门口了。大少奶奶并不是空手来的,她还带了新鲜的冬笋来,说是乡下庄子里送来的,给秦桑尝个鲜。因为对外面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所以这位大少奶奶,只当是秦桑回来小住,所以还是往日那种样子。只是一见了秦桑,猛吃了一惊似的,说道:“昨天你们回来的晚,我并不知道。今天早起听见说三弟和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这阵子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秦桑摸了摸脸,勉强笑道:“大概是这几天没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说道:“听说三弟又出门办事去了,要我来说,何苦呢,他伤又没好利索,唉……爷们的这些事情,反正是听不进去咱们的一句劝。”她坐在这里,絮絮叨叨跟秦桑说了几句家常话,秦桑倒觉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虽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时分,天到底是晴了。毕竟是二月里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来,屋子里本来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说:“这里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别老闷在屋子里,咱们出去走走。今天这个天气,园子里的梅花也该开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里有心思赏梅,不过当初符远围城的时候,她与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难过。如今虽然易连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对这位大嫂,却也没有什么怨怼之意。经不住她再三劝解,便换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园里去散步。
易家的这花园,她亦是许久不曾来了。上次还是易连慎将她扣在府里的时候,频频在花园设宴。现在春寒料峭的天气,与当时残秋之时,自然另有一番风景。大少奶奶虽然认识几个字,可当年读的是四书五经,跟念西洋学堂出来的秦桑,却也无甚好说的。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一走,远远看见虎皮墙外一角飞楼,掩映在几株青松后头,秦桑忽然想起什么来。大少奶奶看她看着那小楼,也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老二媳妇就是气性大,说实话老二也真对不住她。自己兄弟闹意气,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却把她独自抛在府里,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当初二少奶奶寻了短见,自己还曾经对易连恺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现在自己这情形,与当初二嫂又有何分别?只怕易连恺一去难回,而自己在这里,也熬不过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是伤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对她说道:“现在二少奶奶的灵堂还设在那里,要不你去鞠个躬,也算是不枉当初咱们的情分。”
这句话正说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说道:“那正是好,烦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点点头,说道:“这几天外头又是兵荒马乱的,我也想去给二妹妹烧炷香。”
她们两个便沿着青砖小径走出园去,绕到从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楼前,只见院门虚掩,院中几株松柏青翠满目,仿佛乌云似的,压得整间院子里都几乎没有阳光。院子里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许淡黄色的松针,并两三只松果。旁边石阶上已经生了青苔,昨天夜里下过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着水痕,静悄悄的,几乎连一丝声音都听不见,只有小楼檐头的铜铃,被风吹着,当啷、当啷……秦桑看到这种情形,倒仿佛进了山间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说道:“几天不来,下人都偷懒,这院子里都没人打扫。”
秦桑说道:“不扫也好,反正松针也是洁静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她毕竟是个长嫂,所以秦桑走在前头,推开了楼门。屋子里面倒还挺干净,雪白的帐幔簇围着,一点太阳光从南边窗子里照进来,无数飞尘在空中打着旋。灵位前除了供着几样果蔬,还点着一盏长明灯。她们推门进来,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晃,几乎就要灭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这些人真是,院子不扫也罢了,灵前竟然也没有人照料。”便去净了手,亲自替灯里添了油。然后方才去拈了一炷香,点燃了插在灵前的香炉里。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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