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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寺(第2页)

虽然庙里的实权都被这些信徒们握着,父亲平时在他们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欢母亲出众的容貌吧,居然顽强地坚持了自己的意愿,把母亲娶进清莲寺。

两年后我出生,其后又五年,这总共七年间,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无法想象。母亲确实告诉过我种种有关父亲的事。好比父亲是静穆的人啦;嗓音虽然有点浊,但念起经来倒很清亮啦;喜欢徘画,所以常常一个人待在廊子上画水墨画啦;常常炫耀地说,屋里张挂的一幅亲鸾上人画像是非常值钱的画啦;还有洁癖,好比轮灯、烛台等,母亲擦过后,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虽然那么温和,但酒品不太好,偶尔喝了几杯,便红着脸大发脾气等。可是父亲对母亲如何,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绝口不肯提。究竟是因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说呢,还是母亲知道我和她必须离开故乡,因而不愿意再想起过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觉得,母亲和父亲的寡默不同。她是幺女,生就一张叫人亲近的笑脸,因而很能赢得信徒众太太们的好感。加上她又还没到三十岁,对村民们照顾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过一部分较保守的信徒仍不免在背后飞短流长地说:“那女人有魔性,迟早会给清莲寺带来灾祸的。”

母亲殷勤地在这样的信徒家里走动,有时还不惜下到田里去帮忙,到头来还是没有能拂拭从小就缠着她不放的那些传闻。

我五岁的时候,清莲寺的正殿失火,父亲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烧死。那个晚上,他喝醉了酒回来,身上的袈裟都没有脱下就在正殿里睡着,把一个烛架踢翻——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死于非命,但是村民们却把肇事的罪过归在母亲身上。“那女人身上还是有恶煞,就是这恶煞把庙也烧掉了。不只庙呢,下次连村子也会被烧光的。”有人这样起哄,这么一来,连对母亲有好感的人们也开始白眼相加。母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带着还幼小的我,逃一般地离开故乡到东京去了。

在这镇上的火车站近旁的一条巷子里,我和母亲送走了十几年岁月。就在火车头的烟尘下,还有汽笛声的喧噪里,我们住在小巷里的小房子,靠母亲教附近小孩些插花、习字、裁缝等,把我抚养起来。

大约是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吧,我开始想知道镂刻在幼小时候的记忆的黑暗里,一个比黑暗更鲜明的黑影所构成的场面的意义。为什么文静温柔的母亲,在记忆里的那个场面里,成为一个披头散发,像恶煞般扑向一个男人的影子——从牵起小孩子们的手,那么和蔼地教他们插花的母亲的脸上所无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面相,又含着什么样的意义呢?还有,连拿剪花的剪子都令人觉得不合适的母亲那细嫩的手,在那幅画面里怎么又会那么恐怖地使劲抓起刀刃,向没命般逃避的男人的影子砍过去呢?那男人又是谁?

然而,即令少不更事,我还是晓得那是母亲绝不许任何人碰触的往事,就是我启口问,也不会说出来。面对母亲时,我什么也没敢问,只是让记忆里一个不大可能成为线索的场面在脑子里反刍不已。

》二

在我记忆里,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当我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在正殿失火中被烧死的时候,便想到那记忆里的火焰就是烧了父亲身子的火焰。但是,在暗夜里扯起火焰之帆,鼓着风,简直要把正殿的屋顶击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烧的火,在某种意义下,比起母亲砍杀一个男人的场面,更活生生地烧灼着我幼小时记忆里的漆暗。那是因为有远远地越过林梢上看到正殿屋顶的记忆跟它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仅剩下屋顶,让正殿那燃烧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战盔下的巨大面孔正在燃烧着,使我仿佛觉得从那面孔痛苦地喘出来的气息化成一团团的黑烟,往四下迸出去。

在记忆里,还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风的恐怖声响,和麋集的人的叫喊,就像地狱图卷的伴奏一般地响着;另一方面,却又同时有着在阴暗的水底下听着岸上喧哗的安静。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母亲在看着那火光时的脸。我和母亲好像是站在门楼那样的地方,和正殿有着一段距离。或许是为了救火才聚集而来的吧,村人们以火焰为背景来往奔驰,并不住地发出“危险啊”、“可怕啊”类的惊叫。这样的一片嘈杂都好像没有飘进母亲的耳朵里,她让白白的脸染成彤红,用那么静穆的眼光看着正在烧灼父亲身体的火焰。由于我连母亲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来,因此这里所说的母亲面容,说不定是由其后母亲所给我的印象而想当然描画出的。不管如何,现在我记忆里当时的母亲,确实是用静谧、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着那场猛燃的火焰。也是因为有了这静穆的眼,所以使得人们的叫喊在我听来都像是读经的声音了。

然后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声,随之火星四射,片刻后成了光雨,纷纷降落到离我们稍远的地方。母亲为了不让火星落到我身上,摊开了袖子遮住我,当火焰在母亲袖口下的黑暗里消失时,我的记忆也断绝了。

搬到小镇住下来,直到我长得够大了,依然在梦里反复着火焰的记忆而为之恐惧着。

在这样的梦境里,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马上变成四溅的血雾。在火焰里蠕动的无数人影,也化成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披头散发,举起闪亮的刀砍断了视界,最后两个影子糅合成一团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够深沉,在梦里,我总是反复着记忆里的同一个场面。

不用说,梦境里的地点在哪里,对方的男人又是谁,脸相如何,我都一无所知。或许由于灯光太暗,周遭都融进一片薄雾里,并且,我又老是注意着母亲的关系吧。

就在那团影子碎成血花,瘫倒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终而那么突如其来地恢复了静寂的时候,一直哽在喉咙的惊叫声迸发出来了。

——妈妈…·妈妈……

淡淡的灯光照出了母亲的面孔。与其说那是为了我就在她身边看着而惊诧,毋宁说是在拼命地扭曲着悲痛的脸,向我诉说着什么。有时在梦境里,当火星正要纷纷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间,受风一飙而亮起来便成了一片灰流过去。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会在梦里再次回想起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烧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风刮起,火花般地飞腾起来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个黑块。

它长长地搁在那里。起初我以为是烧剩的木柱,不经意地看着,然后我突然察觉到那是烧死的人,于是在梦中惊叫一声。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灾里的父亲的遗骸,但奇异的是在那具尸首旁边,还有好几具同样的尸首。

“在火场里烧死的,真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吗?”

记得是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母亲。

“是啊!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呢?”

我说我好像记得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别的尸首,母亲便微微低下脸回答说:

“史朗也许不记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烧坏了。金箔掉了,烧成焦炭的佛像——对啦,记得当时妈妈也以为是人的尸首,吃了一惊的。”

听她这么说,便又觉得好像不是人,然而,尽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记忆里的恐怖却没法拂拭干净。

甚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梦境里的火焰、血花、灰扑扑的尸首等,还使我怕得像幼儿般哭叫。常常地,梦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时结束。飞溅的血花和飞舞的灰再次变成火,在黑暗里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梦中的我那个小小的影子,便会那么奇异地想把面孔埋进那燃烧的火焰当中。当然,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这恐怖感之外,仿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饥饿的狗扑向饵那样,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地叫着,一面却又让莫可名状的喜悦歪着脸,挨近火焰。

这只是梦境吗?抑或是过去确实有过类似的行为,在梦里被夸张出来,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我的面孔上,从额角到右眉,有一块与肤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青紫色,看来有点像灼伤的痕迹。岁月把它冲淡了,如今即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看得出来,但是我倒觉得小时候它的颜色好像鲜明得多,当然这一点我也曾经问过母亲。

“没错,正殿在燃烧的时候,有一块木片掉在你的脸上。妈妈帮你拂开,所以只是碰了一下,不料留下了严重的疤痕。”

母亲说罢,又悲戚地微俯下脸。

听母亲这么说,我便也觉得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往站在门楼下的我和母亲身上掉落下来的,难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块吗?母亲用袖子遮掩住我,会是在另外的场合吗?是这情景,在梦里被奇异地扭曲,变成我往火焰那边挨过去的吗?

总而言之,梦就在火舌舐上我额角的瞬间中断了。我发出了恐怖的呻吟声,我自己受了这声音的惊吓醒过来了。梦里的余悸,使浑身冷汗淋漓的我微微地打着战,我激烈地喘着气拼命地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母亲的手就会适时地从黑暗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梦般地,紧紧抱住浮现在黑暗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还和母亲盖同一床被。上中学那年,母亲为我铺了另外的被,可是那个晚上,我还是在梦中给吓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亲又只铺了一床被。

母亲一定是从我的呓语和呻吟声中察觉到我在做着怎样的梦,因此为她过去的罪的残渣成为记忆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惊恐悸怖,而感内疚,于是就像抱拥婴儿般地,把已经开始成熟为大人的我紧紧地拥住,自语般哺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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