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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烂柯梦境,韩老狗为少年人教棋的一事就从容了许多。“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占角,两生勿断,皆活勿连,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一本《烂柯十三篇》,爱棋之人个个都能将之背的滚瓜烂熟。
幽闭阴暗处,那个坐在四张悬空棋盘后,形容枯槁的执棋人,多少年间都是坐在原地一动未动,有人不巧闯入烂柯梦境,他便好心情教人下棋,无人来时,则在阴影处观棋打谱,自娱自乐。
关于本不在此地的烂柯山,为何会突然间挡住少年人一行的去路,这件事大概算是说来话长了,在此地的所谓“烂柯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出移形换影的仙人手段。
一座山被人以符箓阵法投影于万里之外,虽然不易,但总还是有办法的,恰如当初那座盐官小镇,差一点被人从承云帝国陇右凉州拔地而起,直接送到北海罗酆山去一样,如今这一出投影,比之当初那一幕还是要稍微简单一些的。
此时的两位高人掰手腕,本是未曾碰面的二人,却也能有说有笑,仿若多年老友。
金瞳楚元宵抬头看着棋盘对面空空如也,笑道:“老夫虽爱棋,但相比于以‘当湖十局’成名九洲的国手棋待诏来说,不过还是个新手,所谓达者为师,故此眼前这一局求教,便由老夫先行如何?”
对面那个阴影中的那个枯槁文士,抬手摩挲着戴在另一手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闻言笑笑,双方虽不见真容,但开口说话时,对方却自然而然能真真切切听在耳中。
“堂堂兵仙乃是疆场大能,排兵布阵自是拿手好戏不在话下,眼前这烂柯一事不过小道尔,于韩老先生而言哪里会有新手一说?倒是小神以一对四,分身乏术,这抢先之举是不是该由小神占个便宜?”
楚元宵作为旁观者,静静看着鸠占鹊巢的武庙圣人与那枯槁文士争先,所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这个说法是棋道讲究,高人之间的争先乃是大事,马虎不得。
二人最后相持不下,竟然又开始以被困烂柯的余人三个做赌,看谁能争得一局棋先。
余人、青玉和青霜三人,此时还在那枯槁文士摆出来的烂柯梦境之中。
青衣小厮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沾手棋局,他跟楚元宵一样从无棋局经验,所以坐在那张棋盘前时,多是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枯槁文士倒也不急着与这小鬼下棋,反而开始有说有笑与他聊天,一个鬼物修了魔道这种事,虽不多见,但并不是没有,当初魔族遗民退入鬼族,双方之间互通有无的事就必然不会一例都没有。
余人真正神奇的地方不在于鬼物修魔道,反而是那枯槁文士最开始说得那句话,这个小鬼的来历舍近求远,有些玄玄妙妙,余人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但放在如今已是烂柯山神的枯槁文士眼中,就很值得玩味了。
蛟龙之属的青霜,对于棋局一事其实也不算一窍不通,她只是不喜欢这种让人耗费心神的东西,但并不是完全不会,当初成妖于姜蓉国的那座太庙,她常年藏身在房梁上,无事可做时,就会观察那个姜蓉国太祖姜桓楚。
那个中年武夫是个奇奇怪怪的人,虽是武夫,但其实不怎么太费心费力去练武,反倒是喜欢盘腿坐在殿中那张蒲团上打坐,偶尔也会摆出一张棋盘在那里左右互搏,自娱自乐。
青霜虽从未亲手染指棋盘,但很多棋局看得多了,她就多多少少也能看明白一些,只是这种一盘摆下来动不动就是几个时辰的东西,她着实是不太喜欢,兴趣缺缺。
余人与青霜两个都不曾执棋,但二人各自面前的那张棋盘上,黑白子依旧在不断交相落子,两局都是成名已久的棋道死活题,也叫珍珑棋局,摆在蛟龙之属青霜面前的那一谱,名为“蛇化龙”,摆在鬼物余人面前的,则叫“金蝉脱壳”。
女子青玉无师自通,开始靠着自己与那枯槁文士对弈,摆在她眼前的这局珍珑名为“神龙脱骨”,女子虽做不到直接破局而出,但勉勉强强也能稳住阵脚,以求徐徐图之。
很多的江湖话本中,总有千百年无人可解的珍珑棋局,被某些身怀大气运的天之骄子,不懂棋路却能误打误撞随手破局,这样的事放在人间,大抵与天方夜谭无异,不懂棋局的胡乱落子,三百六十一个点位随意挑一个就能破局,跟闹着玩一样有何区别?
更何况,棋道一事少有一子破局之说,即便第一子真就撞大运放到了该放的地方,那后面又该如何?继续撞大运?这怕是得让老天爷当亲爹吧?
可事实即便如此,那韩老头却光明正大与对面那不见真容的枯槁文士打赌,说是这三人中至少会有两人能靠他们自己脱困,是不是赢棋不一定,但楚元宵先前也不是因为破局才见到的自己二人,只要三人中有两人以上脱困,则这局棋就该让他韩老狗执黑。
那个枯槁文士闻言沉默良久,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嗟叹了一句,“韩老先生确实是棋道高手,一出手就要逼着人接阳谋,实在是阴险毒辣,狡猾非常。”
金瞳少年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反而是突然皱着鼻子闻了闻,然后直接从那枚儒字牌须弥物中掏出了那坛已然见底,几成空坛的顿递曲,自说自话般笑道,“果然当个老狗也没什么不好,这狗鼻子绝对是天下一绝!”
说罢,那坛底最后的一点存余酒水,就一滴不剩进了少年人的肚皮,酒劲归了少年人,酒香却是被那老人尝了个十成十,老人咂摸着嘴巴,笑眯眯一脸惬意,“这天下间的美酒,老夫今日又多尝了一种,还提前定下了一种,做买卖能如此大赚,这趟石矶洲着实就不算白来,值得很了!”
对面那枯槁文士不说话,金瞳少年人也不以为意,宽袍大袖甩来甩去,有些百无聊赖,他突然笑眯眯挑眉看向空荡荡的棋盘对面,笑道:“既然此刻谁先还未定,老夫又瞧着贾先生像是个明白人,那是不是有些事也可以拿来说一说?”
那枯槁文士闻言沉默了一瞬,突然笑道:“像风雪楼这样做买卖的势力,大多都要讲究一个替主顾保密的规矩,我虽不是风雪楼中人,但毕竟是收了主顾的钱的,要是转手再把人给卖了,恐怕不是君子所为。”
金瞳少年人笑了笑,“上手就让人做梦,还是一梦三场,你都把人裤子扒下来连着裤头子给一起卖了,难道还会差这一点?”
那枯槁文士也笑了笑,“一分钱一分货。”
有些事如今摊开在眼前,其实大抵上也就能看出个轮廓了,当初在盐官镇东口的那间小院里,那个红衣姑娘姜沉渔的一句无心之言,实打实有些要一语成谶的意思。
楚元宵阴差阳错跟着老酒鬼姓楚,却竟然好巧不巧跟石矶洲的某座豪门扯上了关系,有些旧账翻开了第一页,其中细情虽还不够看清,但这个巧字是真巧。
金瞳少年耸了耸肩,“那既然杀人的不能说,救人的总该能说上一说了吧?”
这一次那枯槁文士倒是没有太拒绝,但却开始学着佛门中人打起了机锋,笑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金瞳少年人有些好笑,“贾先生你这可就不地道了,要杀人的说是不能卖,结果叫你给卖了个七八成,救人做好事的能放心大胆的卖,结果你反手来了这么一句,还替人遮遮掩掩,就不怕两边都来找麻烦,把你那座真正的烂柯山给你砸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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