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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多九公闻唐敖之言,不觉点头道:“唐兄此言,至公至当,可为千载定论。老夫适才所说,乃就事论事,未将全体看明,不无执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赋》序,他说扬雄《甘泉赋》‘玉树青葱’,非本土所出,以为误用。谁知那个玉树,却是汉武帝以众宝做成,并非地土所产。诸如此类,若不看他全赋,止就此序而论,必定说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况其余。那知他的好处甚多,全不在此。所以当时争著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以此看来,若只就事论事,未免将他好处都埋没了。”
说话间,又到人烟辏集处。庸敖道:“刚才小弟因这国人过黑,未将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时一路看来,只觉个个美貌无比。而且无论男妇,都是满脸书卷秀气,那种风流儒雅光景,倒象都从这个黑气中透出来的。细细看去,不但面上这股黑气万不可少,并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反觉其丑。小弟看来看去,只觉自惭形秽。如今我们杂在众人中,被这书卷秀气四面一衬,只觉面目可憎,俗气逼人。与其教他们看著耻笑,莫若趁早走罢!”三人于是躲躲闪闪,联步而行。一面走著,看那国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觉无穷丑态。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紧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紧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样才好!只好叠著精神,稳著步儿,探著腰见,挺著胸儿,直著颈儿,一步一趋,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烟稀少,这才把腰伸了一伸,颈项摇了两摇,嘘了一口气,略为松动松动。林之洋道:“刚才被妹夫说破,细看他们,果都大大方方,见那样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诞惯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装斯文混充儒雅。谁知只顾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颈也痛了,脚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瘫了!快逃命罢!此时走的只觉发热。原来九公却带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听了,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还在手中,随即站住,打开一开观看。只见一面写著曹大家七篇《女诫》,一面写著苏若兰《漩饥全玑》,都是蝇头小楷,绝精细字。两面俱落名款:一面写著“墨溪夫子大人命书”,下写“女弟子红红谨录”;一面写著“女亭亭谨录”。下面还有两方图章:“红红”之下是“黎氏红薇”,“亭亭”之下是“卢氏紫萱”。唐敖道:“据这图章,大约红红、亭亭是他乳名,红薇、紫萱方是学名。”多九公道:“两个黑女既如此善书而又能文,馆中自然该是诗书满架,为何却自寥寥?不意腹中虽然渊博,案上倒是空疏,竟与别处不同。他们如果诗书满架,我们见了,自然另有准备,岂肯冒味,自讨苦吃?”林之洋接过扇子扇著道:“这样说,日后回家,俺要多买几担书摆在桌上作陈设了。”唐敖道:“奉劝舅兄:断断不要竖这文人招牌!请看我们今日背景,就是榜样。小弟足足够了!今日过了黑齿,将来所到各国,不知那几处文风最盛?倒要请教,好作准备,免得又去‘太岁头上动土’。”林之洋道:“俺们向日来往,只知卖货,那里管他文风、武风。据俺看来:将来路过的,如靖人、芸跂踵、长人、穿胸、厌火各国,大约同俺一样,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个白民国,倒象有些道理;还有两面、轩辕各国,出来人物,也就不凡。这几处才学好丑,想来九公必知,妹夫问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请教九公:……”说了一句,再回头一看,不觉诧异道:“怎么九公不见?到何处去了?”林之洋道:“俺们只顾说话,那知他又跑开。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讲理么?俺们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来。”二人闲谈,候了多时,只见多九公从城内走来道:“唐兄,你道他们案上并无多书,却是为何?其中有个缘故。”唐敖笑道:“原来九公为这小事又去打听。如此高年,还是这等兴致,可见遇事留心,自然无所不知。我们慢慢走著,请九公把这缘故谈谈。”多九公举步道:“老夫才去问问风俗,原来此地读书人虽多,书籍甚少。历年天朝虽有人贩卖,无如刚到君子、大人境内,就彼二国买去。此地之书,大约都从彼二国以重价买的。至于古书,往往出了重价,亦不可得,惟访亲友家,如有此书,方能借来抄写。要求一书,真是种种费事。并且无论男妇,都是绝顶聪明,日读万言的不计其数,因此,那书更不够他读了。本地向无盗贼,从不偷窃,就是遗金在地,也无拾取之人。他们见了无义之财,叫作‘临财毋苟得’。就只有个毛病:若见了书籍,登时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云外,不是借去不还,就是设法偷骗,那作贼的心肠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窃物之人则作‘偷儿’,把偷书之人却叫作‘窃儿’;借物不还的叫作‘拐儿’,借书不还的叫作‘骗儿’。因有这些名号,那藏书之家,见了这些窃儿、骗儿,莫不害怕,都将书籍深藏内室,非至亲好友,不能借观。家家如此。我们只知以他案上之书定他腹中学问,无怪要受累了。”
说话间,不觉来到船上。林之洋道:“俺们快逃罢!”分付水手,起锚扬帆。唐敖因那扇子写的甚好,来到后面,向多九公讨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见面,曾说‘识荆’二字,是何出处?”唐敖道:“再过几十年,九公就看见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说‘吴郡大老倚闾满盈’那句话,再也不解。九公久惯江湖,自然晓得这句乡谈了?”多九公道:“老大细细参详,也解不出。我们何不问问林兄?”唐敖随把林之洋找来,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说这句隐著骂话,以字义推求,又无深奥之处。据小弟愚见:其中必定含著机关。大家必须细细猜详,就如猜谜光景,务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骂了还不知哩!”林之洋道:“这话当时为甚起的?二位先把来路说说。看来,这事惟有俺林之洋还能猜,你们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们考的胆战心惊,如今怕还怕不来,那里还敢乱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听见,岂不又要吃苦出汗么?”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来路说说:当时谈论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们不知反切,向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么?“那红衣女子听了,也笑一笑。这就是当时说话光景。”林之洋道:“这话既是谈记反切起的,据俺看来:他这本题两字自然就是甚么反切。你们只管向这反切书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们被这女子骂了!按反切而论:‘吴郡’是个‘问’字,‘大老’是个‘道’字,‘倚闾’是个‘于’字,‘满盈’是个‘盲’字。他因请教反切,我们都回不知,”所以他说:岂非“问道于盲”么!林之洋道:“你们都是双目炯炯,为甚比作瞽目?大约彼时因他年轻,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未免旁若无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却也凑巧。”多九公道:“为何凑巧?”林之洋道:“那‘旁若无人’者,就如两旁明明有人,他却如未看见。既未看见,岂非瞽目么?此话将来可作‘旁若无人’的批语。海外女子这等淘气,将来到了女儿国,他们成群打伙,聚在一处,更不知怎样利害。好在俺从来不会谈文;他要同俺论文,俺有绝好主意,只得南方话一句,一概给他‘弗得知’。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俺总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儿国执意要你谈文,你不同他谈文,把你留在国中,看你怎样?”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给他一概弗得知。你们今日被那黑女难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门?这样大情,二位怎样报俺?”唐敖道:“九公才说恐女儿国将舅兄留下,日后倘有此事,我们就去救你出来,也算‘以德报德’了。”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这不是‘以德报德’,倒是‘以怨报德’。”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儿国留下,他在那里,何等有趣,你却把他救出,岂非‘以怨报德’么?”林之洋道:“九公既说那里有趣,将来到了女儿国,俺去通知国王,就请九公住他国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里,却教那个替你管柁呢?”唐敖道:“岂但管柁,小弟还要求教韵学哩。请问九公:小弟素于反切虽是门外汉,但‘大老’二字,按音韵呼去,为何不是‘岛’字?”多九公道:“古来韵书‘道’字本与‘岛’字同音;近来读‘道’为‘到’,以上声读作去声,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读作‘使’字,‘动’字读作‘董’字,此类甚多,不能枚举。大约古声重,读‘岛’;今声轻,读‘到’。这是音随世传,轻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个‘盲’字,俺们向来读与‘忙’字同音,今九公读作‘萌’字,也是轻重不同么?”多九公道:“‘盲’字本归八庚,其音同‘萌’;若读‘忙’字,是林兄自己读错了。”林之洋道:“若说读错,是俺先生教的,与俺何干!”多九公道:“你们先生如此疏忽,就该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这样小错,就要打手心,那终日旷功误人子弟的,岂不都要打杀么?”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耻笑,将来务要学会韵学,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将大概指教?小弟赋性虽愚,如果专心,大约还可领略。”多九公道:“老夫素于此道,不过略知皮毛,若要讲他所以然之故,不知从何讲起,总因当日未得真传,心中似是而非,狐疑奠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学,老夫向闻岐舌国音韵最精,将来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过略为谈谈,就可会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处晓得音韵?”多九公道:“彼国人自幼生来嘴巧舌能,不独精通音律,并且能学鸟语,所以林兄前在聂耳,买了双头鸟儿,要到彼处去卖。他们各种声音皆可随口而出,因此邻国俱以‘歧舌’呼之。日后唐兄听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几日,到了靖人国。唐敖道:“请教九公:小弟闻得靖人,古人谓之诤人,身长八丸寸,大约就是小人国。不知国内是何风景?”多丸公道:“此地风俗硗薄,人最寡情,所说之话,处处与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说苦的;明是咸的,他偏说淡的:教你无从捉摸。此是小人国历来风气如此,也不足怪。”二人于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门甚矮,弯腰而进,里面街市极窄,竟难并行。走到城内,才见国人,都是身怪不满一尺;那些儿童,只得四寸之长。行路时,恐为大鸟所害,无论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满口说的都是相反的话,诡诈异常,唐敖道:“世间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见。”游了片时,遇见林之洋卖货回来,一同回船。
走了几日,大家正在闲谈,路过一个桑林,一望无际,内有许多妇人,都生得妖艳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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