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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爷照文三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怕是怎么孵也孵不出个王八来。”
“那……二爷,我可把铺盖又搬回来了,您就可着劲儿孵吧。”
“嗯,给个半价儿,从明天起就给我遛鸟儿去。”
“您就放心吧,二爷,我怎么伺候您就怎么伺候这鸟儿,尤其是那两只画眉,那公的就是我爷爷,母的就是我奶奶,它们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妈的,这是怎么论辈分呢?你爷爷奶奶下的蛋怎么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对了,那是我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二爷呀,我得给您提个醒儿,共产党说话就要攻城了,听城外回来的人念叨,说炮管子像树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么粗,这会儿去遛鸟儿,您就不怕炮弹把我爷爷奶奶给炸死?”
“嗯,我听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鸟儿,是怕炸着自个儿,那这样吧,遛鸟儿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至于住宿嘛,我这儿的房钱有点儿高,按天儿算,一天一块大洋,您要是嫌贵,就住六国饭店去。”
“别价,二爷,我乐意遛鸟儿,没说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就是炮弹吗?我早想好了,炮弹一落下来我就一个饿虎扑食趴鸟儿笼子上,宁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鸟儿,这总行了吧?”
“放屁,你这一百多斤压鸟儿身上还不把鸟儿压死?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对儿画眉值多少钱?这么说吧,十个文三儿也抵不了一对儿画眉。”
“那我把鸟儿笼子顶脑袋上,这总成了吧?”
“文三儿呀,拿我的鸟儿当钢盔挡**,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借口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保密局系统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产党的被捕人员,与共产党方面结下了死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得很淡。
当年在重庆他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哈姆雷特》,电影结束后,军统局的同事们曾经讨论过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还是个问题。
轮到徐金戈发言时,他表示,作为一个特工人员,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根本不是个问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要顺其自然,尽人力而听天命,世间万物都有定数,你怕死也没有用,不如坦然面对死亡。
记得当时戴老板对徐金戈的发言大为赞赏,称赞他深得《老子》之思想精髓,并举例说,《老子》有“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说,以这五种现象来说明“道”的无为境界。即最白的好像污浊,最方正的没有棱角,最大、最贵重的器物总是最后完成,最好的音乐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则没有形象。什么是“道”呢?《老子》所说的“道”是万物之本,世间的一切均由它而生。它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其二,对世人来说,“道”既是无声的,又是不可见的。它是理想中的至高至极境界,非常人所能达到。其三,用“道”的法则治理天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从某种角度看,徐金戈同志已是得道之人,他达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非常人也。军统的同志们若都像徐金戈一样具有独立思考之能力,坦然面对死亡之勇气,我们的事业何愁不兴旺发达?此乃国家之幸也。
徐金戈私下里对戴老板的即兴讲演很不以为然,他也读过《老子》,全书五千言,所论仅是一个“道”字,用道的法则治理天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当然,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讲的是世间万物要顺其自然,但仅仅是顺其自然就万事大吉、不战而胜了吗?凡事你不去争取,不去努力如何能“不战而胜”?若是照此说法,戴老板可以回家养老了,军统局也可以解散了,既然无为而无不为,就能不战而胜,那咱们就别折腾了,等着日本人自己退出中国吧。
徐金戈不怕死,却怕糊涂,他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在他看来,国共两党本没有必要结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见不合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战时对付日本人、汉奸的“焦土政策”和“刺杀行动”用来对付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就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来的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顶撞起来,叶翔之到北平来是为了指挥暗杀前市长何思源的重大行动。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后,何思源力主和平解决,北平军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职的赵明河将军都卷入了,并为之积极活动。南京方面被此举触怒了,决定对何思源采取行动,具体负责的是保密局北平站侦防组长谷正文、行动组长杨丕明及杀手段云鹏、崔铎、刘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时**炸毁何宅并由徐金戈负责现场指挥,徐金戈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属小人勾当,堂堂的国民**怎么能干鸡鸣狗盗之事?这和抗战中惩处敌特汉奸的暗杀行动不是一回事。叶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顶撞,顿时火冒三丈,当时要掏手枪毙了徐金戈。徐金戈自加入军统以来也没受过这种气,连戴笠都没有训斥过他,他哪会把叶翔之放在眼里?面对暴跳如雷的叶翔之,徐金戈只是冷冷地说:“叶处长,有话可以说,就是别对我比画手枪,不然先倒下的会是你。”
当时站长王蒲臣还在,他知道徐金戈的脾气,若是叶翔之真把手枪掏出来,徐金戈还真敢先发制人,他的出枪速度北平站的特工无人能比。王蒲臣那时已经接到撤离命令,他才不想在临走之前闹出大乱子,于是决定对双方进行安抚,并且撤销了让徐金戈参加暗杀行动的命令。
徐金戈后来才听说,这个暗杀行动最终还是执行了。1月18日凌晨3时,段云鹏在锡拉胡同何思源住宅的房顶上,安装了四枚定时**,4点50分定时**爆炸,何思源的二女儿当场被炸死,何夫人被击中四块弹片,受了重伤,而何思源本人仅受轻伤,送到德国医院治疗,几天以后,有消息传来,何思源已到了共产党的解放区。
通过这件事,徐金戈心里完全能得出判断,国民党的政权已经是民心丧尽,怕是无力回天了,他的心情很矛盾。
和谷正文发生冲突也促使徐金戈下了决心。昨天谷正文找他研究对北平的破坏计划和“密裁”[2]
计划,按照国防部保密局制订的计划,国军在撤离每一座城市之前,要破坏掉发电厂、自来水厂、重要桥梁、隧道、军事设施等目标,决不能把完整的城市交给共产党。此外,在共军入城之前还要完成对在押政治犯的“密裁”行动。徐金戈对此感到厌恶,他对谷正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正文兄,我觉得**这样做显得肚量狭隘,我们不是在和外国入侵者作战,为什么要使用‘焦土政策’?共产党也是中国人,有何必要采取这种极端方式?把北平毁掉,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嘛。”
谷正文却不以为然:“金戈兄,以妇人之仁是赢得不了战争的。”
徐金戈反问:“那么我们以毁灭城市为代价就能赢得战争吗?如果不是因为打输了,我们为什么要撤离?”
谷正文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盯着徐金戈的眼睛说:“金戈兄,你的思想不对头啊,若不是因为我了解你,还真以为你是共产党呢。战争是什么?就是一种极端的暴力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民国二十七年,我们掘开花园口以水代兵,就是壮士断臂之举,以牺牲几十万民众为代价挡住了敌人,破坏了敌人的战略意图,你能说它没有必要?”
徐金戈反驳道:“那是对付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再说了,此举是否有必要还有待商榷,要是牺牲的老百姓比敌人还多,我看就是个糟糕的决策。”
谷正文终于发火了:“徐金戈中校,我提请你注意,请看看我肩章上的军衔标志,我在以上校的身份和你谈话。”
徐金戈冷笑道:“对不起,我还真没注意你的军衔,不过……戴老板还是少将呢,我和他说话也是这样,没办法,我就是这脾气,改不了。”徐金戈说完扭身走了。
尽管解放军几十万部队把北平城围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味,大战一触即发,可北平城内的老百姓却没有这种感觉。自打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以后,北平城已近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即使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七七事变”爆发,当时的战事发生在卢沟桥、南苑一带,北平城未遭战火。时间久了,北平的老百姓对打仗的记忆已逐渐淡忘,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北平城是过日子的地方,不是打仗的地方,不管您是哪路神仙,最好到城外去打,大兴、房山、西山、通州那儿有的是场子,谁把谁打了那是本事,都不关北平老百姓的事儿,老百姓只管过日子。
文三儿也这么想,打仗的事与他不相干,至于国民党和共产党为何结了这么大的仇,也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儿,文三儿只管拉车挣钱过日子。要说国共之争给他带来什么坏处,恐怕只有丧失了教子胡同8号院的住房和拉包月的美差,还有,添了个早晨遛鸟儿的苦差事,除此之外,文三儿倒也没什么损失。
孙二爷的鸟儿都是成对儿的,有一对儿画眉、一对儿百灵、一对儿黄鸟儿、一对儿蓝靛颏儿,这八只鸟儿分四个笼子装,文三儿一手拎两个。京城的养鸟儿人冬天遛鸟儿怕把鸟儿冻着,笼子上都蒙了蓝布棉罩,企图给鸟儿们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住在蒙古包里,管他外边北风呼啸,反正蒙古包里温暖如春,还有吃有喝。文三儿对鸟儿们毫无感情,他只对挣钱有兴趣,要不是为了省一半住宿费,他凭什么伺候这些破鸟儿?在文三儿听来,百灵鸟儿的鸣叫声和癞蛤蟆的鼓噪声没什么区别,反正他妈的都是闹得慌。孙二爷这老东西纯属闲的,让他拉一个月车试试?准保没这么多爱好了。
清晨的太庙后河是遛鸟儿人成堆的地方,别看城外大军压境,北平城内闹不好就是一场血战,遛鸟儿人可不管那个,照样是迈着四方步,双手甩着鸟儿笼,嘴里哼着二黄优哉游哉地溜达。
一个足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给身边的人讲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当时守前门楼子[3]
的是皇上的禁卫军,那些弟兄个儿顶个儿都是高手,您想啊,没两下子能干得了禁卫军吗?我们一街坊当年是相扑营的,撂跤也算是把好手,摔起人来就跟撂面口袋似的,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就这主儿,想当禁卫军?门儿也没有,头一轮就让考官给刷下来啦,考官儿说了,就您这身三脚猫儿的功夫,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当禁卫军的得是什么人?蹿房越脊如走平地,双手飞镖百步穿杨,十八般兵器搁手里就像使筷子,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您成吗?我们街坊当时就臊眉搭眼地不言语啦……”
旁边一位拎黄鸟儿笼子的中年男人插嘴道:“您说着说着又说走板了,刚才不是说到八国联军进了城,想进皇宫却让守前门楼子的禁卫军给挡住了吗?”
老头儿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训斥道:“小子,是你讲还是我讲?要不你来得了,我还得回家抱重孙子去呢。”
众人哪肯让老人走,都纷纷说:“别价,别价,大伙听得正上瘾呢,您这不撂台吗?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您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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