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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我们刨沙子的地方,班长不安地问:“他的眼睛伤得重不重?”
我没好气地说:“他唉唉呀呀,装模作样骗我们……”
话未说完,一个伙伴突然指着天空大嚷大叫:“看!咱们的‘白姑娘’!飞得多高,飞得多快呀!……”
大家都向天空仰望。果然,我们的“白姑娘”翱翔在高高的天空。那一日天空晴朗极了,蔚蓝蔚蓝的,无云也无风。我们仰望天空,就像从天空俯瞰大海。“白姑娘”不时从高处俯冲下来,在我们头顶盘旋一圈,然后陡然疾飞。看得出,它获得了这次难得的飞翔机会,又快活又兴奋。
我们都看得有些发呆。
班长朝江对面望了一眼,低声骂道:“张文歧这小子,跟我耍这套把戏,我轻饶不了他!”
他虽这么说,却一直仰着脸,用目光追随“白姑娘”优美的身姿,而且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飞上了天空,我们谁也没法儿将“她”从天空弄下来。只有一边欣赏“她”高超的飞翔特技表演,一边期待“她”飞累了,自己降落。
“她”却飞呀飞呀,仿佛永远也不会飞累,永远也不愿降落。
一阵鸽哨声响起了。他们的那五只鸽子从江对面起飞了。它们飞过江,团团包围了“白姑娘”,裹胁着“她”一块儿飞。
“白姑娘”被它们诱惑了。“她”好像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置身在一群爱慕者之间。“她”不断向它们显示自己高超的飞翔技巧,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滑翔,一会儿侧飞,一会儿连续翻筋斗。
班长说:“瞧着吧,‘白姑娘’一定又会被他们的鸽子劫持走了!这次他们绝不会轻易让‘她’再逃回来了,张文歧这个浑蛋!”
班长的担心却似乎多余。正如张文歧所预言,我们的“白姑娘”果真记取了上次被“劫持”的教训,“她”跟它们比翼齐飞,与它们在天空兜转周旋,但只要它们有了引诱“她”飞向江对面的企图,“她”便矜持地离开它们,高傲地独自任意翱翔。
我们心爱的鸽子这种非凡的“性格”,使我们——“她”的主人们感到大为惊奇和自豪。
“她”的爱慕者们,似乎终于像人一样意识到,要诱惑这只美丽的洁白的鸽子第二次“叛逃”是不可能的了。
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也出现在江对面,仰首观望这场“空战”。是的,这简直就如同中苏双方之间利用鸽子进行的一场无声的空战,我们恨不得也飞上天空,加入这场“空战”。他们是否也有这样的冲动,就不得而知了。
“空战”持续了很久。
“喂,你们的鸽子弃暗投明了,不会再飞过去了,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张文歧不知何时也回到了这里,朝江对面的苏联边防士兵大呼大喊。他一脸得意之色。
一名苏联边防士兵开始举起挂在长竿上的小旗摇晃。他们的那五只鸽子心有不甘而又恋恋不舍地往回飞了。它们刚刚飞过江去,我们的“白姑娘”又迅速追上了它们,在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头顶盘旋一圈,又将它们引逗到江这面来了。持旗的苏联边防士兵,一刻不停地挥舞小旗。他们的鸽子一次又一次飞回去。我们的“白姑娘”一次又一次将它们引过来。“噢!噢!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弃暗投明有理!”“背叛‘新沙皇’有功!”除了班长以外,我们都跳着蹦着喊着叫着,哄作一团。当“白姑娘”又一次飞过江,一名苏联士兵举起了枪,向“她”瞄准。
“不许开枪!……”我大叫。“不许开枪!……”伙伴们齐声呐喊。“不许开枪!……”班长也对他们吼了起来。那苏联士兵缓缓放下枪,望着我们,在犹豫。却又有另一名苏联士兵举起了枪。砰……在这个宁寂的地方,枪声显得格外脆。那一瞬间,我们都呆呆地怔住了。“白姑娘”在空中抖动了一下,“她”那洁白的身体朝上一蹿,像被看不见的弹簧朝上弹了一下。几根洁白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
“她”的翅膀伸展着,仍保持着飞翔状态,腹上背下,几乎垂直地掉落下来。“她”的爱慕者们,似乎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可悲事件,纷纷围绕着“她”也降低高度。看得出,它们都想要用自己的翅膀托住“她”。但鸽子毕竟不是大雁或天鹅,没有在空中救护同类的本领。也许它们深恐自己也突然遭到如此可悲的厄运,撇弃“白姑娘”,一齐飞走,纷纷落到了江对面哨所的顶盖上。
就在“白姑娘”掉到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刹那,“她”突然翻过身,奋力扇动几下翅膀,飘飘摇摇地升起高度,仄仄歪歪地盘旋了一小圈,辨明方向后,斜着侧着地朝江这边飞来,朝我们头顶的上空飞来。在江中心,“她”就开始身不由己地下扎,像纸叠的飞机,翅膀一动不动地滑翔而至。
“她”掉落在我脚旁。
我立刻弯下腰,小心地用双手将它从雪地上捧起。
在“她”掉落的地方,雪地红了。
“她”洁白的羽毛红了。
我的双手红了。
“她”那两只乌豆般的鸽眼瞪着我。
我们一个伙伴,挥舞双拳朝江对面破口大骂:“你们浑蛋!”
班长狠狠扇了张文歧一记耳光。
张文歧操起一柄铁锨,就要冲过江去拼命。两个伙伴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制伏……
“白姑娘”的死,在我们心中造成了一种悲痛。这悲痛虽然不能用“巨大”或“强烈”去形容,但却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是沉重的。因为这悲痛之中,包含着一种浓缩的,不属于悲痛的成分在内。这种成分像癌细胞,原本就潜伏在我们心中。它与悲痛混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使一只鸽子的死,具有了咄咄逼人的重大性和严峻性。甚至可以说,我们心中包含着异质成分的悲痛,是超乎正常的,具有某种可怕性质的,超乎常态的。
我们将“白姑娘”埋葬在了黑龙江边。我们在埋葬“她”的那个地方肃立了许久,对这只无辜的鸟儿的横死表示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哀悼。我们都觉得对这只美丽的鸽子的死怀有深深的内疚。说到底,“她”是由于不明不白地卷入了我们与他们——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之间心照不宣的“战争”才遭到枪杀的。可“她”究竟算是为何而死呢?这又是我们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的。我们对“她”的哀悼,也意味着是对江那边几名苏联边防士兵的愤怒和仇视。我相信,那一天他们是知道了这一点的。因为他们当时都站在江那边望着我们。直至我们散去,他们才散去。
接连几天,我们都变得沉默寡言。我们每天仍到沙坑那里去刨沙子。他们每天早晨却不再到江边用雪擦脸了。也不常能望到他们的身影了。也听不到悦耳的鸽哨声了。这个地方比以往更加宁寂。这确是虚假的宁寂。有种什么无形的可怕的东西在这个地方的宁寂之中孕育着、滋生着、弥漫着。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听到了鸽哨声。也许,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认为,时间的流走已将“鸽子事件”的阴霾驱散了吧!起初,鸽哨声很微小,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地,哨声接近了。最后,听得很分明,就在我们住的小木房子上空环绕。如泣如诉地游弋。
我们都在睡午觉,纷纷坐起,怀着复杂的心情,静听那欲断欲续的哨声。以前,在我们听来,它是多么悦耳,多么美妙,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但那一时刻,这种声音令我们感到刺耳,引发了我们的愤怒。
我们的“白姑娘”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的鸽子竟又胆敢侵犯我们的领空!“张文歧呢?张文歧哪去了?”班长忽然发现张文歧不在。不知哪一根神经提醒他,他掀起褥角去看猎枪。猎枪不在了。装霰弹的小铁盒也不在了。“马上去把他找回来!都给我去找!”班长吼起来。我们衣帽不整地走出小木房子,四处张望,视野以内,不见张文歧的影子。“张文歧!……”我们同声大喊。回答我们的是鸽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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