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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姐姐,对男孩儿说来,是一大缺憾。这如同先天的色盲,世界在他眼里,少了某种颜色。当然,她须是一位好姐姐。
如今年轻的母亲们,其实在同时扮演她那一个男孩儿的大姐姐的角色。如今的男孩儿们,在对他们的年轻的母亲撒娇任性之时,何尝不包含着稚弟长姐之间尔嗔我谑的亲情呢?人在自己的情感领域内,缺少什么,便会代补什么,这是本能。
我是有一个姐姐的。不过我无缘见她一面。只见过她的照片。在我九岁时见过她九岁的照片。照片已发黄。发黄的照片上,清丽的女孩儿注视着我,目光中有缕淡淡的感伤。母亲告诉我,姐一出生体质便弱。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前对母亲说:“妈,让我看一眼小弟……”
母亲抱我给她看。
“长大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她喜爱地望着我笑。
那笑凝固在她脸上……
母亲像讲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从此我再看那发黄的照片,仿佛像被夹扁的枯花。
“你呀,”母亲叹了口气,指点着我,“你命里就不该有姐。要不怎么你一生下来,她便死了呢!”
从此我不敢再看姐那张遗照,觉得我的出生是一种罪过……
从此我对死以及有关的联想异常敏感。一听教堂的钟声不禁肃然而且恓惶……
我的母亲城是当年俄式教堂最多的城市。在我们那条街,在我们那个几户人家合居的院子旁,就有一所教堂。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每逢举行宗教仪式的日子,俄国移民从四面八方云集而至。教堂里住着一位神父和一名中国老花工、一名干杂役的“玛达姆”。有一时期还住过一位主教。据说是位真正的主教,大个子、大胡子。教堂院子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临街是绿栅栏。栅栏由一块块锯成同样拼花的木板组成。
因是木板的,我们北方人又叫作“板障子”。院内有葡萄架。它旁边有一口压水井。常可望见穿黑袍的神父在葡萄架下持卷而坐,大概是默诵《圣经》。有时可望见老花工汲水浇花,“玛达姆”在井旁洗碗。院子里的花多极了,但并无什么娇嫩名贵的品种。无非“扫帚梅”、“夜来香”、“指甲花”、“鸡冠花”、菊花之类。一到夏季,散紫翻红,争奇斗艳,续色至秋,将偌大个院子装点得五彩缤纷。除了花,满院子种的全是向日葵。花盘盛开之际,黄灿灿一片,令人陶醉……
院子正面,是一排居室。左侧,是做祷告的地方。右侧,“板障子”那边,就是我们的院子了。“爬山虎”爬过“板障子”,将千百朵紫色的“喇叭花”赏心悦目地赠予我们……
教堂还养了一头奶牛。“玛达姆”每天推着两桶奶走街入院。当然,最先欢迎她的是我们院子的人。没有零钱时,“玛达姆”便在小本上记笔账。从不催账,以表示对邻居们的友好。
我在教堂的钟声里不知不觉长大。我们和他们只发生过一次冲突。那一年全市展开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从大人至孩子,敲锣、击鼓、放鞭炮,站立在房顶上、树桠上,挥舞绑了布的竹竿,惊得麻雀们满天空乱飞,不敢栖落。飞着飞着掉下来,累死了。教堂成了麻雀们的“巴黎圣母院”。院子里房顶上落了许多许多。于是街道委员们与神父进行交涉。反反复复强调麻雀乃“四害”之一,每年吃多少多少稻谷以及消灭它们的伟大意义。神父和“玛达姆”阻挡在院门口,无论如何不让人们人院,用生硬的中国话固执地说:“不行,不行,上帝会不高兴的……”但是那些小伙子们,哪管上帝什么态度,翻过“板障子”跳入院内,各显神通,纷纷爬上教堂顶……神父和“玛达姆”,只有妥协的份儿,唯有遁入教堂,跪耶稣像前,替麻雀们的灵魂祈祷。那一次被大人们称作“歼灭战”的战绩并不辉煌,全市也就消灭了一百多只麻雀而已。麻雀不比鹰隼,小,猫儿在一个地方不飞出来,便可逃过劫难。“歼灭”它们又谈何容易呢?倒是教堂院子里的花,被我们折走了一大半,还没成熟的向日葵的葵盘,被拧去了不少,一株株如同被砍掉头颅,身躯不甘倒下的士兵。教堂的铁皮脊顶,也被踩陷多处……
一天早晨,我没听见教堂的钟声。
我很奇怪,因为那钟声,乃是我对家以外的世界最初的感知,最初的了解。它伴随着我一年年长大。对我来说,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问母亲:“妈,今天怎么没敲钟啊?”母亲回答:“‘玛达姆’病了。”我接连几天没听见教堂的钟声。那院子里从早到晚寂静悄悄的,再也望不见一个人影。同学们说,那院子里已没人住了。一天深夜,神父和“玛达姆”坐着一辆有斗篷的马车走了,还带走了那条鬈毛的老狗。奶牛则送给了老花工。老花工也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同学们都说,是因为“歼灭”麻雀那一天,人们硬闯入他们的院子,使他们感到被欺负了,含怨而去的。
我觉得他们气量太小。就因为那么一件事,便值得撇下他们的上帝吗?相信上帝的人不是都气量很大、善于原谅人的吗?相信上帝的人怎么能够和不相信上帝的人一般见识呢?何况不就那么一次嘛!何况我们院子的大人孩子,都没有闯入他们的院子啊!无论如何,走时也该向老邻居们告别呀!
我对母亲说:“妈,不是‘玛达姆’病了,是那院子里没人住了。所以没人再敲钟了!”“是吗?”母亲停止针线活儿,抬起头,似乎颇有几分诧异地瞅了我一眼。
我看得出来,关于“他们”离去真正的原因,母亲心中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不愿让我知道罢了。“妈,他们究竟为什么啊?真为了歼灭麻雀的事儿吗?”“也许……是吧……”“不是!”母亲又停止针线活儿,又瞅了我一眼。母亲目光变得严厉了。语气也相当严厉:“做作业去!一个小孩子,别凡事儿刨根问底儿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许再向别人去问!”
不久,所有的苏联人,包括那些已经和中国人结了婚的苏联人,已经做了中国孩子的爸爸或妈妈的苏联人,一批批地离开我们这座城市,回国去了。火车站天天有依依惜别乃至抱头痛哭的人们。苏联人开的杂货铺、药店、卖乳品的小亭子,几天内全都关了门……
连我们这些半懂事的孩子,也开始明白,真正的原因,显然与歼灭麻雀无关。好像都曾被大人们严厉地叮嘱或告诫过,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从不谈论此事。
九月以后,教堂的院子荒芜了。一片凋零,一片萧瑟,一片枯黄。只有掩蔽了甬路的杂草,顽强地体现着生机。
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大雪后,连院子里的杂草也被压倒被覆盖了。旧雪蒙新雪,一层又一层。整个冬季,院内雪积两尺余厚。雪面无踪无迹,平洁如毡。但见这儿那儿,有杂草的一簇簇尖叶戳透。一群群肥胖的麻雀啄食草籽,证明它们活得还挺惬意。雪厚得几乎和房屋和教堂的窗台水平了。房屋和教堂仿佛沉陷下去了,显得矮了许多。久旷无人的那个院子,仿佛是一处隔世纪的遗迹。在我看来,尤其神秘。我觉得那里依然有人住着。至少有一个人——上帝本人。一到天黑,院子一片死寂,令人感到鬼气森森……
大人们开始谈论那个院子,说它闹鬼。有人说半夜听到过女人的哭声,也有人说那不是女人的哭声,而是婴孩儿的哭声等等。于是我们一些住在附近的孩子,都被家长们提醒,无论白天晚上,都不许靠近那院子。春节后,街上有一户人家的男孩儿失踪了。有一天,院子的大门被撞开,几名荷枪的警察,踏着没膝的深雪,进入那一排房子和教堂搜查。他们出来时都很沮丧,因为什么线索也没有。几天后那失踪的小男孩儿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一块儿在冰上抽“嘎儿”玩。我们问他怎么失踪了好几天,他说他根本没失踪过——因为他爸爸狠狠打了他一顿,他一赌气,谁也没告诉,跑到他姨家去了。他发誓说他爸爸若再打他,他就真的“失踪”……
雪化了,天气一天比一天转暖了。春天翩翩漫漫地来到了,也来到了那久旷无人据说闹过鬼的院子。倒伏的枯蒿底下,钻出了翠绿的新草的嫩芽儿。一场连绵春雨润过大地,满院里最先开放的是“扫帚梅”。预先无人规划地垄,它们开得很野,轰轰烈烈开一大片。惹得我们一些孩子,隔“板障子”望着,总想采撷一大把。但却仅只是想而已,没人敢涉足院内。尽管院门半敞着……
转眼到了七月。“夜来香”也开了。晚上,习风送爽,在我们的院子里,都闻得到馥郁的香气。
于是大人们说,也不知那院子该归哪方管,要是能搬来户人这家住多好!走动熟了,讨把花儿必定是可以的。眼见那些花儿开野在院子里,无人侍弄,怪可惜的……
仿佛上帝要遂大人们的心愿似的,几天后,真的搬来了一户人家。
那一户人家东西不多。几件漆色很深、样式很古很沉重的家具,还有书架和书,书很多。
傍晚,又开来两辆小汽车。从没见过小汽车开到过我们那条老街上。半条街的人聚拢了瞧稀罕。男人们,甚至端着饭碗,边吃边瞧。女人们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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