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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听了这种痴话,又可笑,又可叹,于是笑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晴雯纵好,也超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倒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捂住她的嘴,劝说:“这是何苦!一个没完,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了,别弄的走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说,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不要再提起了,全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过我怎么样。(宝玉似乎有了超凡脱视的意思了。)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她的东西,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给她。再或者有咱们平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们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说:“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刚已经把她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种各物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天时人多眼杂,又怕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
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说:“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她这话有反说挖苦之意,忙陪笑抚慰一番。晚间果秘密派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干人稳住,就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她到晴雯家去瞧瞧。这婆子先是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宝玉无奈死活央告,又许她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出来。
这晴雯当初是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常跟着赖嬷嬷进贾府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所以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舅家哥哥,是厨子,也沦落在外,所以又求了赖家的买进来在贾府当厨子。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倒还不忘旧(知道对赖家好),所以买了他舅家哥哥进来,又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亲以后,谁知她舅家哥哥一朝舒泰了,就忘了当年流落时,任意酗酒,妻小也不顾。偏又娶的是个多情的美色,见她整天喝酒,又器量宽宏,并不妒嫉,于是这媳妇就恣情纵欲,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这一对夫妻到底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私通过的的多姑娘和她的老公多浑虫了。现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多姑娘吃了饭出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望哨,自己独自掀起草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的(想是袭人叫宋妈妈送来的)。心里不知怎样才好,于是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咳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她,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才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的分。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的好,先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天,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到:“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一个黑沙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去桌上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闻到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过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冲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完,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说:“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是不错的了。”一边想,一边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另有道理,或许指就真的和宝玉发生一次。)
说完又哭。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于是泣说:“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吧。”于是给她卸下来,塞在枕头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又损了好些。”晴雯擦着泪,就伸手取了剪刀,把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和指甲都交与宝玉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换衣裳),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可见从前并未发生什么。)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说:“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其实晴雯对宝玉也没有别的想法,并没有争作妾或者什么的,只是恋着宝玉,要一生都在一起,就好了。
一语未了,只见她嫂子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说:“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做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是来调戏我么?”宝玉一听,吓的忙陪笑央求说:“好姐姐,快别大声。她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多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到自己里间去,笑说:“不叫嚷也容易,只要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里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多姑娘醉眼乜斜,笑说:“呸!成日听说你是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多姑娘笑说:“我虽然闻名,不曾见面,今见了你,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晴雯丫头出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刚才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没有过)。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忙起身整衣央说:“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如今去了。”说完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到宝玉难以走,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怕里边人找不到他,又惹出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
到了后角门,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晚一步也就关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去薛姨妈家了,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天怎么睡。
宝玉说:“不管怎么睡都行。”原来这一两年间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了她,就越发要自重些。凡没人的时候,或者夜晚,总不与宝玉狎昵,较从前小时反倒疏远了。所以夜间总不跟宝玉在同一个房间。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醒了就唤人。因为晴雯睡觉警醒,而且举动轻便,所以夜晚一切茶水起坐呼唤之事,都委任晴雯一人了,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今晴雯去了,袭人所以要问。宝玉既然回答不管怎样都行,袭人只得还依往年之例,把自己的铺盖仍搬来设在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方才歇下。(大约宝玉的床长出一截,是晴雯或者如今的袭人睡,或者是大床外侧放置小床。)
袭人在床外,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的时候,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喝茶。袭人忙下去在盆内洗洗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给他喝了。宝玉就笑说:“我近来叫惯了她,却忘了是你。”袭人笑说:“她乍一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吧,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醒来,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说:“这是哪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派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小丫头立等来叫:“赶快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今儿有人请老爷赏桂花,老爷要带宝玉和兰哥儿、环哥儿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呢。环哥儿已来了。”袭人宝玉听说,忙催宝玉起来,盥漱穿衣,忙忙地去找贾政去了,跟着贾政去外边那老爷家里赏桂花去了。
这时王夫人也起来了,刚要去贾母那边请安,就有芳官等三个人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昨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来(蒙恩典是因为叫芳官等人出来时,不用干娘们给赎买的钱,白给送),她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还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来不习惯,不过隔两天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她们做尼姑去,或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
王夫人听了说:“胡说!那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看还闹不闹了!”
这时因为八月十五刚过,贾府跟庙里也有祭拜来往,那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两个老尼姑,这两天给贾府送来庙里的吉利物(供尖儿,就是供品中摆在最尖上的最好的),王夫人也叫她们在贾府住两日。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于是都向王夫人说:“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前说话不肯听她们自由者(不肯让她们由着自己),因想是芳官等不过都是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所以王夫人说打一顿,倒是为她们好。)如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而且家中近日事情很多,又有邢夫人派人来说,明日要接迎春家去住两天,还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的亲事等事,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说:“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吧。”两个老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完,就磕头拜谢。
王夫人说:“既这样,你们问她们去。若果真心,就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吧。”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她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她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给两个老尼姑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赏了她们,又送了两个老尼姑(拐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这王夫人倒是对芳官等人的前途也较认真负责的,何以对晴雯就那么绝情,病中生死都不顾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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