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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给露生忧郁的生活开了一扇小窗,哪怕它没有到达、但它至少承担了倾诉。他从此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起初还下定决心,写了这封信就再也不想这个人,结果是长着驴耳朵的国王怎能拒绝树洞,有了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
过去他也写信,给忙碌的金少爷写信,那头也回信,回得字字珠玑,然而却是文不对题,仿佛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只是想起他来、随手写了几行文采斐然的字,再加几句温柔话语,寄来增添情趣。露生为这事生过好几次闷气,后来才知道他的信根本送不到金家大门,门房得了金忠明的命令,拿了就卷香烟抽了。这使他害怕写信,害怕自己战战兢兢写就的真心被人拿去传阅、耻笑一通,化为灰烬。
所以那时在上海写信,几乎是个奇迹,他半点没想起过去曾受的侮辱,给求岳写信,完全是不好意思占用梅家的电话,加上思念又切,自然而然地就写了一封信——那时是分享快乐,如今却是分摊忧愁,他有太多沉重的情绪需要排解,身边偏偏是嵘峻和文鹄这样直头愣脑的人物,做不得解愁的花与月,再加一个林教授,又是个只可报他喜、不敢报他忧的,因此他那信几成惯例,睡前倾心吐胆地一气挥就,哪怕落泪也教心头舒畅许多,有时也给梅先生写信,给姚先生写信,给沈师父写信,给去了的王亚樵写信。
这些信却没有一封寄出去。
姚玉芙后来知道,叹息地说:“你乖得老实,就是寄来又有何妨,我们没有你的消息,也挂念得要命。”
这和不寄给求岳的理由是一样的,他爱他们,所以不要他们伤心,还包含了一些倔强的自尊,长江的流水翻滚着这些忧愁的信笺,带着它们入海而去,像拭落风中的泪痕,它们是脆弱的一部分,却也是坚强的见证。
写到第四十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了。
露生坐在船舱里,他面前并排放着两沓纸,一沓是空白的毛边,底下压着半封没写完的吐槽信,另一边是自用的账本。露生揉一揉低酸的脖子,侧头向窗外望去,宜昌的天空暗沉沉的。
到宜昌的船是他亲自谈定的,费了一番周折。原本想找的是南京本地的一家洋行,老板姓窦,兼营货栈和船运,又是露生的戏迷,从小听他唱的,过年过寿,都请露生去唱堂会,这是从金少爷时代就结下的人缘。自安龙厂振兴以来,露生更添一层用心,不收他的酬金,只叫他张罗好场子便可,且明白告诉他:“你和我们家生意上诸多来往,只要平时互相照应。”窦老板满口的称赞感激。谁知这次露生找到他行里,窦老板却道:“赶上航运联盟价目调整,防水货物需要每件加50元的包装费,这个还请白小爷知悉。”
露生怔了怔,“为什么今年要涨价呢?”
“去年就涨了,去年发大水,往西不好走。”窦老板自己也有些面红,臊皮搭脸地说道,“去年你不是也坐我的船去重庆嘛,那时候就是这个价。”
把露生气得没有话讲——去年是什么情形?那时候去重庆,完全是不计价钱地赶路,要有飞机他都敢搭飞机!现在这么多的机器等着发送,按件加钱,这不是明抢?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自己带油布,自己工人包装,这样行不行呢?”
“赚的就是这点钱,我底下的工人少挣这一笔,他们也要闹。”窦老板赔着笑道,“要不这样,我给您打九折。不是不照应,是今年生意实在难做,尤其去重庆的船。”
露生就知道这事不用再谈了。
林继庸一直在旁边看着,出来方道:“九折一千八,其实也还公道。”嵘峻亦是此意,露生摇头道,“我来往重庆两三次,知道这段水路花费不在下游,而在上游。林先生难道不知?上游三峡天险,所费均是人力,且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到时候被人坐地起价都是难免。宜昌之前的路费,必须控制在成本的一半以内。”
“纤夫行情也没那么高,五六百足够了。”
“五六百拉的是什么船?咱们又是什么船?”露生柔和地瞥他一眼,“您也不必这样考我,川江民工就是再不值钱,也须预备一倍的酬劳,以作不时之需。这点事情我还是明白的。
林继庸但笑不语。
露生看他笑,心里更生气了,当晚他给金总的吐槽信是这样写的:“杀千刀的姓林的!端着孔明的架势来,原来他是个锦囊!”意思是林教授并非诸葛亮,而是诸葛亮塞给赵云的锦囊,有用是有用,可惜用一次少一次,用多了就没了——写到这里,自己都气笑了,还得自己开解自己,“人家那话难道是闲聊给你听?句句都是说给你的!明着告诉你了,他们这些人做事是权衡利弊的,若是我不中用,以后真到危难的时候,保不准他要倒向谁呢。”
可是林继庸有才无才?他太有才了,露生已经亲眼见识到了。在成都的那几天,刘湘留他们少住几日,大家不好推辞,只得留下——刘湘想问炸|弹制造的事情,林教授要啥有啥,狠狠地惊才绝艳了一把,不光化工物理在行,简直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糊弄刘湘是够了。
总之让他们回去揍刘航琛的底气提升了一个台阶。
刘湘愿意保下露生,甚至不惜得罪刘航琛,这里头有多少是为了那个摸不着边儿的卦象?露生相信,刘湘更属意的其实是这个多才多能的林教授。他的才华就是他挑三拣四和观风望向的本钱。
良臣择主而侍,现在是你白露生证明自己的时候。
这封信是被扔到江里的,揉成一个团儿,最后一行恨恨的大字:“我非要降服了他不可!”
有时候生气也是一种不错的情绪,比哭哭啼啼来得强,愤怒使人奋进。露生偶尔会在这样的情绪里回想起求岳说过的土味情话,“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骑士”,土得令人发指,偏偏露生是没听过的,心动神驰。那时虽打他一下,口中要嗔:“什么公主?我原是男人!”此时却想,“现在轮到他做公主了,我又为何不能是骑士?”
黛玉兽冲了!
当然,问题还是得解决。最后是一位姓陆的老板帮忙联络,这位陆老板就是盛遗楼参股的新东家,之前挨了孔二小姐一巴掌的那位。露生回到南京,请他吃了一顿饭,席上聊起这事儿,这倒是个实在人,一听说“省钱”两个字,合了陆老板抠门的爱好,便教露生抠门的办法:他介绍自己的弟弟在怡和轮船公司做经理,这间公司是英国人开的,中国人只不过代为管理,但权限却是不小。
“你跟他明签一个承运的合同,至于明面上给多少,这就看你自己谈了。”
陆二爷的公司在芜湖,露生为表诚意,专程去了芜湖面谈。对方开价是一千二,回扣吃三百,露生努力谈了又谈,将回扣提高,把账面压低,最后是八百的运费、五百回扣——这暴露了杭州到宜昌水段真正的价格,其实只要八百而已。
嵘峻出来感叹:“姓窦的也太黑了,整整宰我们一千块。”
林教授笑道:“这却不一定。洋人的公司跟我们华人不同,咱们这些官儿做事你还不知道?只敢得罪中国人,哪敢得罪洋大人!一层层的贸易条约在保护他们呢,成本是从这上面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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