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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面露微笑,轻声说:“坐下去,坐在榻上。”
“奴婢不敢。”魏清慧在脚踏板上跪下,小声问道,“皇上有什么话吩咐奴婢?”
崇祯本来想诉说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只有魏清慧对他有一颗真正的忠心,可是话到口边,他不说了。他没有忘记他是皇上,不应该随便将真心话说出口来。他看见魏清慧平日那端庄、聪慧而温柔的面孔此刻流露出紧张、胆怯和不安的神色,分明想回避他的眼睛,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可爱。她脸上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撩逗得他几乎不能自持。可是在这刹那之间他突然心中感伤地自问:
“谁知道几个月之后,她会到哪儿去呢?到那时天地惨变,她是死是活?”
魏清慧看见皇上的神色突然起了变化:若有若无的微笑消失了,脸上掠过了一片悲惨的阴云,随即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她小声惊叫:
“皇爷!皇爷!”
她因为右手仍然握在皇上手中,便伸出左手,揩去崇祯颊上的泪珠,伤心地说道:
“皇爷,你要宽心!”
崇祯搂住魏清慧的双肩,忽然从枕上抬起头来,在她的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魏清慧双颊绯红,心头狂跳,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崇祯忽然将她放开,长叹了一声。恰在这时,玄武门城楼上敲响了更声。崇祯无可奈何地说:
“五更了,朕该起床了,该拜天了,又该上早朝了。”
魏清慧从脚踏板上站起来,温柔地说:“但愿今天朝廷上有好的消息。请皇爷再睡片刻,奴婢去唤都人们来侍候皇爷梳洗穿戴。”
当魏清慧正要走出养德斋时,被皇上叫回,嘱咐她不要将夜间无意中叫出“江南”的话,说给别人知道。魏清慧问道:
“要是皇后娘娘问起来,也不许向她禀奏么?”
“对谁都不许说出!”
魏清慧暗暗吃惊,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严禁泄露。但她知道皇上遇事多疑,不许后妃娘娘们多问国事,于是不敢再说二话,胆怯地躬身说道:
“奴婢遵旨,对谁也不敢说出‘江南’二字。”
崇祯十七年元旦,大风扬沙,天气阴霾,日色无光。大白天,大街上十丈远看不见人的面孔。北京的人心本来就十分灰暗,人人都有大明将要亡国之感。恰好元旦佳节,遇到这样天气,更叫人心头沉重,无心过年。崇祯因为精神已经乱了,昨夜几乎整夜不能入睡,四更刚过不久就急着起床,由宫女们侍候梳洗,吃了点心和燕窝汤,然后换上大朝贺的服饰,乘辇到了交泰殿。依照往例,他应该坐在交泰殿,等候文武百官在皇极殿丹墀上排班完毕,静鞭三响之后,有四位御史官前来导驾,他再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受朝贺。然而今天早晨他心情混乱已极,只是着急,不肯等待,离五更还有两刻钟,他便吩咐起驾往皇极殿去。太监们虽都知道时间不到,但是大家提心吊胆,无人谏阻。果然皇极殿前除有一些太监前来侍候外,丹墀下的寒风中肃立着担任仪仗的锦衣力士,还有两对仗马相对站在内金水桥边。皇极殿前的院子本来很大,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筑。如今因为进来的人很少,夜色浓重,天空阴暗,更显得空虚和阴森。
因为群臣尚未进来,午门上也没有敲钟,丹墀上也没有响静鞭,没有鸿胪官赞礼、御史纠仪,当然也没有人吩咐奏乐。崇祯冷清清地进了皇极殿,步入宝座。这情况是从来不曾有的。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亡国前的最后一个元旦,却出现了这样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午门上的太监知道皇上已经升殿,虽然离五更还有两刻,却不能不赶快提前鸣钟。钟声响后,仍无百官进入午门。皇极殿前除侍卫外没有人影。崇祯向左右问道:
“朝臣们为何还不进来?”
没有人敢说他不应该上朝过早。锦衣卫使吴孟明跪下启奏:
“朝臣没有听见钟鼓声。因为圣驾早出,加上风霾天暗,来得更迟。如今可以再次鸣钟,远近闻之,自然会赶快入朝。”
崇祯点点头。他心中十分着急,但是明白了,原因在于自己提前上朝,所以他没有生气,只是心中感慨:
“唉,大年节,上朝就这么不顺!”
过了片刻,午门上再次敲响了钟声。按照常例,第一次鸣钟之后,百官进入午门。第二次鸣钟之后,午门关闭。迟到的文武官员不许进来。如今钟声一直不停,午门一直大开,完全反常。
又等候许久,百官仍然无人来到。崇祯越发焦急,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决定先去拜庙,回来再受朝贺。可是往年都是先受朝贺,休息之后再去拜庙,所以卤簿和銮舆在昨天都准备好了,放在午门外边,却没有牵来马匹。临时去御马监牵马匹得耽搁很多时间。吴孟明怕皇上震怒,知道有许多官员已经到了东西长安门外,急中生智,命锦衣旗校赶快去将百官的马匹牵来使用。锦衣旗校奔到东西长安门外,借口皇上有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马就抢,将一二百匹好坏不等的马牵进了端门。后来的官员侥幸免了。端门里边顿时马匹纷乱,有的马翘起尾巴拉屎,有的在御道旁近处撒尿,有的牡马踢别的牡马,全无秩序。锦衣旗校挑选一匹高大的马为皇上的銮舆驾辕,又挑选了左骖和右骖。其余的马备作仗马,供锦衣力士乘骑。但是这些马匹不仅肥瘦高低很不一律,而且鞍鞯辔头新旧不齐,又不是一样颜色。吴孟明一看害怕了,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引来看看。王德化骇了一跳,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圣上怪罪,你我都吃罪不起。”
王德化赶紧走进皇极殿。崇祯正在催促赶快驾好銮舆,王承恩跪下奏道:
“皇爷,奴婢前去看了,从外边临时拉来的马匹,没有经过教练,并不驯顺,恐怕有时会惊跳狂奔,不适合驾銮舆。眼下文武朝臣已经赶到,还是请皇爷先受朝贺,然后再去拜庙为好。”
他刚刚说完,从玄武门上传来了五更鼓声。崇祯心中恍然,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他点点头:
“传百官进来朝贺。”
晚明时候,文官多住在西城,武官多住在东城。可是朝贺的时候,文官跪在丹墀上的东边,武官跪在丹墀上的西边,文武班不相混乱。今天皇上上朝过早,从皇极门、午门、端门到承天门,全都打开,一部分住在东边的武官和住在西边的文臣都不能横过中间御道,走入班中。因为在皇上面前,不管离得多远,如果东西乱走,就叫做“不敬”,有碍“天颜正视”。横过中间的御道,要被御史弹劾,受到惩罚。平日因在午门未开前到达,文武班已经分开,文臣从阙左门进,武臣从阙右门进,各不相犯。可是今天乱了,一直到丹陛前面,文武臣才有机会从螭头下边蹲伏着各归各班,登上丹墀。
朝贺完毕,锦衣卫已经将需要的马匹准备好了。随即崇祯乘步辇出午门,换乘銮舆。卤簿前导,六品以上百官扈从,往太庙行拜庙礼。这是崇祯所过的最后一个元旦,他自己感到很不顺心,而文武百官也认为这天“大风霾”和朝贺的混乱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竟有人在心中压着可怕的亡国预感。
眼下,山西的消息一天紧似一天。崇祯天天上朝,有时在宫中召见大臣,询问救国之计,可是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好的办法。曾有人建议,联络西北地方的蒙古人和回人,从河套一带起兵牵制李自成,使李自成不能全师向东。又有人说,官军不管用,遇贼即溃,不如赶快征调云贵和湖南西部的苗族丁壮,组成勤王之师,使他们与李自成作战。这些建议在崇祯听来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禁很想念杨嗣昌,也想念陈新甲,很伤心地对自己叹息说:
“这班文臣,尽是庸碌无用之辈。假若杨嗣昌、陈新甲有一人活着,何至于像今日举朝上下,坐等亡国,束手无策!”
他常常在上朝的时候呜咽落泪,在召对大臣的时候痛哭失声,但他对于是否往南京去的主意仍然没有打定。有人从收缩兵力着眼,建议他赶快将大同、阳和、宣化等处的步兵调回,一部分守北京,一部分守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和固关。崇祯想了想,没有采纳。因为这就要把全晋让给李自成,使李自成毫无阻拦地长驱进兵。万一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固关有一处失守,敌人就到了北京城下。他希望太原能够固守一两个月。只要太原坚守一两个月,北京就可以等到勤王之师了。于是他答应了蔡茂德的请求,下旨从阳和抽调三千精兵,星夜驰援太原。又将山西副总兵周遇吉升为总兵,加都督衔,希望他守住宁武,作为大同的屏障。然而他对于太原的固守并没有多少信心。在束手无策的日子里他并不甘心亡国,要不要趁早逃往南京的问题更加频繁地缠绕着他的心头。
正月上旬的一天,左中允李明睿上了一封密疏,请求单独召见。崇祯通过东厂和锦衣卫两条渠道已经风闻朝臣中有人在私议南迁的事,但是谁都不敢首先建议。他听说李明睿就是一个力主南迁的人。李明睿是江西南昌人,原是一介布衣,颇有操守,去年由左都御史李邦华和江西总督吕大器推荐,来到北京,授为左中允的官职,他是一个对国事热衷敢言的人。去年夏天他曾建议皇帝亲自到西安去鼓舞士气,号召西北军民与李自成作战,使李自成不能进入潼关。崇祯认为他不明军旅事情,不曾理会,但是对于他敢说话、有进取心这些优点,心中大为欣赏。如今看了他的密奏,知道必为南迁的事,于是在感伤与绝望中觉得心中一喜:这件大事到底由文臣中首先提出来了。
第二天上朝,崇祯照例向群臣问计,照例没有人说出一个有用的主张。崇祯也看出来大臣中如左都御史李邦华等分明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出。也看出来李明睿也有所顾虑,不敢在朝堂上说出来要说的话。下朝以后,他命太监传旨左中允李明睿于即日上午巳时三刻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李明睿由太监引至文华殿后殿东暖阁,皇上已经在那里等候。等李明睿行礼之后,崇祯命李明睿在他的对面坐下,心事沉重地问道:
“卿请求单独召见,有何重要面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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